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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閏生:去鄉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沈閏生


要回來了,在火車上每時每刻都在逼近。她自己本身不需要動作,但實際上一直在前行。沒有身體上的疲累,無法感受到的確是在奔赴前程,淑寧覺得不真實,而且那滋味彷彿就是給誰打了一拳昏昏迷迷在夢中,無意識地沐浴着下午永恆的昏怏的陽光。沒個說話的人,丈夫兒子都沒有跟她回來,都有工作,給了他們不必在場的託辭。她也十分體諒,她的故鄉,對他們而言就是異鄉。幸好是靠窗的位置,可以自己發呆。難得有這樣自主浪費辰光的日子,不必受任何人責難,她就是生活空間太小了,做甚麼事都有人在旁邊看着,虎視眈眈地。盯着窗外盯久了,會有些輕微的發暈,整個人有氣無力地軟軟耷着,看甚麼都有種恍惚。外面的山樹密密麻麻,像一層一層的褶皺鋪在遠處,因為一直是那副模樣,看久了幾乎疑心是玻璃上積的灰塵。太久沒有舉動,身體彷彿都不受自己控制了,此刻靈魂出竅。外面的事物不斷接近、遠離,好像昭示一種生命的常態――都要棄她而去。

原來連坐着都會覺得累,又不好輕易起來走動,過道亦很窄,火車上非常擁擠,動一動都像是恩典。古話說的近鄉情怯,她有充分的感受。但也有可能是坐的時間太長了坐不住的緣故,她心裡發毛。像是在某個擁擠嘈雜的時空隧道裡,四面都是生人,擁着這個狹窄的過道,她這麼多年在寧夏的辛苦勞累都不算,就要回去了。還在小時候,還來不及發生甚麼事。定神一算上次回來的時間,已經相隔十幾年了。

飯桌上熱鬧,團團圍坐了一桌。一家四個女兒,她排行第二。姊妹們年歲相近,除了要尊稱大姐,其餘的都互喚名字。沒有兒子,是母親長久的心病,而且多年的獨身生活使她長出刻薄的神氣,彷彿是前朝鬱鬱寡歡的老宮娥那副模樣,困在光陰裡,一天當一千年。常常有不滿,「唧唧噥噥」地自己說話。

「明天又排着到哪家了?」大女婿承州發問。淑寧回來,姊妹們都要請她吃飯。在家做,有家常味,也都體諒她十幾年沒有嚐過這種味道了。

大姐青棠白了承州一眼,繃不住,自己又忍不住笑起來,「這頓還正吃呢就開始記掛下頓的着落了。」

「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老三玉懷說了句俗語。形容人貪婪慾求不滿。飯桌上氣氛融洽,也沒人覺得異樣。

「你們不懂,這叫未雨綢繆有備無患。」一口氣說了兩句成語,承州喜歡講些俏皮話。

「噯,等下記得每人帶把傘再走,只怕你家裡的還不夠多。」老四文夏假意朝窗戶那邊張了一眼望望天色,「喏,大哥說的,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喚大哥而不是姐夫,他們從小就認識。

大家都笑。淑寧嚐了一口面前小碟子裡盛的泡椒,還是能夠吃辣的,平常不吃也就過去了,也不怎麼想。泡椒是玉懷自己做了帶過來的,姊妹中就她一個不工作,安心在家,這方面下工夫,做菜的手藝自然好。

看見淑寧扒拉那碟泡椒,青棠笑着說:「待會兒走的時候給你分裝一些,帶回去寧夏,也好常常吃到。」 

「還用分!」玉懷一聽見急忙道,「本來就備着的,我給你帶一瓶過來。」急於證明甚麼,怕別人說她小氣。她在姊妹中有這點名聲。 

淑寧點頭,又夾了一筷子,向母親送去,「媽也吃點。」

「媽不吃辣,要咳嗽。」文夏打斷,似是那麼無意的一句。淑寧筷子懸在半空,訕訕地,收回去自己吃了。母親一身病痛,她不是不知道。山長水遠的,實際上不能照顧,只有口頭上順着電話線過去的幾句問候,太單薄了,不用人背後說自己都覺得愧疚,早幾年打電話的時候還要哭。

「蒜苔貴,二十幾塊錢一斤。」文夏看到桌上的蒜苔菜,忽而想起,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講一件駭人聽聞的事。

「嚇,菜比肉貴。」玉懷簡練總結,啼笑皆非的語氣。

「貴倒罷了,品質還不好。」青棠也說,「菜太老,至少揀一半來不用。」順手用筷子往菜湯裡面撈了幾下。

想說些甚麼,對比對比寧夏的市價。不知怎地,在這種情形下,淑寧顯得十分木訥。大概是頭頂那燈光打得十分柔和,人沉浸在那光暈裡會有些無力。正準備開口,文夏突然把話引了開,「這陣子日子好,喜酒一個接一個。」又問青棠,「周如瑾的是在哪處?」兩人在一個公司,同事結婚,都邀請了。

青棠望了她一眼,擰着眉,表示在想。「好像是盛府,我也沒認真記。」文夏的工作還是她推薦了去的,在此上她一直很仗恃,覺得文夏始終欠她的。

「一個月的開銷大半都拿來隨禮了。現在不同以前了,一出手至少是這個數。」文夏伸手比了比,還是笑着。

玉懷也附聲說。她不上班,這方面的應酬少一半。但還是一筆可觀的支出。

「鄭敏這一向還是那樣?甚麼事也不做?」青棠問,又說到同事身上。

「還不是仗着丈夫做官。」文夏深受其害,提起來簡直恨死了。鄭敏常常把她分內的事指派給文夏做,自己閒着,而且還很心安理得。

接連提了兩個不認識的人,淑寧斷章取義地聽她們講,又湊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另一半靠猜。彷彿在心裡開了個戲台,十分熱鬧。只是台上搬演的都是別人的軼事。

「噯,今天的魚肉很鮮。」青棠「啃」了一聲,轉而向淑寧道,「你們那兒的魚肉肯定吃着都更好。」

陡然問她,淑寧還有點手足無措。彷彿在後台等得久了,突然到她上場,緊張是難免的。「不不不,寧夏的魚肉做出來很死,反倒沒有這種鮮嫩。」回答得很急,恨不得一口氣講完,避免出錯。

「不都是水庫裡的魚嚜,怎麼會還不如這裡。」玉懷也有些懷疑。 

「你不信。」淑寧還想補充解釋點甚麼,青棠突然問道:「你們熱不熱?只吃了一會兒飯汗氣就上來。我們這裡空氣濕。」最後一句對淑寧說,說完站起身去開了窗戶。感到自己是外人。「我們這裡」,分明界限,隨手一指劃條江將她隔開。空氣潮濕,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還要專門給她解釋,成了到此地一遊的旅客,風俗習慣都要一一向她介紹周到,以表示地主之誼。

「空氣濕。」文夏接着上一句,「洗衣服的時候也是,渾身出汗。」

玉懷也說:「我倒寧願氣候不那麼潮濕,雖然熱,但不必流汗。」

桌上的人聲都顯得隔了很遠,像是從老式收音機裡傳來的,很渺茫,信號還壞,雜音很多。有那麼一刻恍惚,淑寧突然想起在火車上的事,那時就記着一定要告訴她們的,「和尚吃雞蛋。」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為引別人注意,「那些人壞,把蛋黃掐爛了藏在他餐飯裡。」補上細節,「趁他不在。那時正好出去接水。」

自己一個人笑,好像其他人都沒聽明白,只有文夏追着問,「和尚不能吃雞蛋?」

「說是不能嚜,雞蛋還不是雞生的。」淑寧顯得十分在行,「他後來知道了還有點窘。大家都笑。」

一時間沒人接話,似乎是指責捉弄出家人不應該?還笑。淑寧沒有察覺,跟着猝然嗤笑了一聲,「我倒不信看不出來,說不定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故意吃的。」

青棠無表情地盯了她一眼,十分漠然,是那種不可測的臉色。大概是嫌她說話不入流,甚至彷彿還懷疑那事有她參與。拿人家信仰開玩笑,確實有些過分?淑寧這時候感覺到了,玉懷也意味深長地掛着笑,覺得她們更看不起她了。單是窮倒罷了,做人亦很壞?之前還找過青棠借錢,然後很長一段時間沒聯繫,也許那時她們就疑心她是不會還錢的了。

心慌意亂起來,像公然當着主人的面捲了財物逃跑。着急想要找些甚麼事來做,岔開話題。注意到碗裡的飯已經空了,淑寧意欲起身去添飯,文夏看到她動作,忙招呼兒子,「讓嘉明去給你添。」

沒有假模假樣地客套拒絕,淑寧把碗給了嘉明。人家熟,常來,知道廚房裡添飯的位置。免得她進去還要窸窸窣窣地找一陣,心裡都沒底,像誤入個萬象王國。

「嘉明今年十九了?」忙裡偷閒問這麼一句。

「噯,讀大學都一年了。」沒猜錯,不會顯得外行,心裡有種僥倖的歡喜。飯添了來,淑寧仔細打量了嘉明一眼,「清清秀秀的,像個女生。」一面想到自己兒子,「不像世虞。我都不讓他站在我面前,感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種男子氣概。」

沒有人搭腔,在座的都沒有看到過,不知道真實,無法旁生枝節地附和,任她說。文夏也不看她,只是象徵性地點了點頭。嘉明臉上亦沒有甚麼表情,在貶他,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本來對這個姨娘就沒有甚麼感情的,只有更招人嫌?說之前沒意識到。幸好飯添了來,滿滿當當一碗,讓她感覺非常踏實。埋頭吃飯,在這飯桌上她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吃飯這麼一件事,不會出錯。好像突然有了甚麼了不得的倚仗,她心裡湧起一陣奇異的快樂。這碗飯就是她的退路。

又講起小時候的事。「媽脾氣急,手裡沒輕重。文夏那時候也太調皮。有次氣急了甩板櫈過去打她,還是爸給擋了一下。」青棠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

「爸擋了一下,媽就不打了。」文夏還記得。

有些詫異,淑寧遲鈍了片刻,「不是爸,是我擋的嚜。」 

「我記得是爸。」玉懷也說。 

三人成虎。正好三個!明明是她,自己記得那麼清楚。這種事情。與三個人的記憶有出入,倒顯得是她出了錯。頓感一種隔閡,淑寧望了望媽,盼着她還記得清。可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直是那副表情,做慣了,彷彿只是拿了模具打出個印子,如果真有想說的也只是為她的手重作出點辯解。淑寧一陣失望,不會站在她這邊的,她想。幾十年的事了,這時候才覺得委屈。別人怎麼想?還要怪她不懂事。本來就沒有服侍母親,已經是不孝,現在還要來忤逆父親。死者為大。心有不甘,但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打在背上,痛了好幾天。」此刻連自己也不自信起來,聲音極小,大家都沒聽到,彷彿只是誰嘴裡嚼着飯菜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

身在其境,竟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慨。她這故鄉反而成了他鄉,姊妹們亦只是道路上遇到的故知。飯桌上依然熱火朝天,姊妹們常在一處,家長里短的事情永遠有得說。淑寧生出孤獨的末世感,彷彿置身在天上,冷冷地望着這熱鬧人間。想起來還有些不公,當年是她頂父親的班才留在寧夏,沒想到便成了一輩子的事。這是她唯一從家裡繼承的。連名字中都要帶個寧,生怕別人不知道。「淑寧」「淑寧」地叫,也好時時提醒她,可能這是生來就注定了的,有着超凡的預示,叫她認命。玉懷從父親那裡遺傳來哮喘病,這幾年好些了,不常常發作。她這時候想,如果非要繼承來一樣的話,她寧願和玉懷對換。這樣想着,還抬頭望了玉懷一眼,那麼坐在那兒談笑風生的就是她――至少此時此刻快活。

她人是回來了,但有些東西回不來。之前覺得這次回來只呆十幾天,太短了,十幾年才換來這麼十幾天,像無端被誰苛扣了工錢,還有種忿然。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覺得長,自己的呼吸聲都聽得見,好像連說話言辭都不會了,筷子也使得不流利。米飯恨不得一粒一粒地精確數出來,再一粒一粒地嚥下去,好度過時間。心裡有些懊悔,倒巴不得早回寧夏。

「小舅最近生意做得好,整個人神氣都不一樣了。」文夏略帶狡黠的聲氣。

「別像大舅,富起來就不怎麼正經了。」青棠神神秘秘地,還有下文。「上次去外面打牌,跟着來了兩個年輕女人,不是正路的樣子。」承州與大舅生意上有交集,常在一處打牌。

「嚇,那麼明目張膽。」玉懷初次聽見。 

「舅母也不懂,鄉下能聽到甚麼事。」 

「二舅那幾年不也是風生水起,還是垮了。」沒有幸災樂禍,只是順便說起。 

「這一陣還到處借錢,大家都躲着他。」

「也不是不念親戚情。人學壞了,借錢拿去糟蹋,不作正途。」青棠最有資格說話,因為姊妹中她最有錢。 

「有甚麼大的花處?別是染上了那個。」

「我聽說那種人死了拿去火化,撿出來的骨頭都是黑的。」聲音突然低下來,臉上的表情也變了。

「壞都壞到骨子裡了。」文夏神色凜然,這時候才想起來,「明天先來我家,玉懷隨時都可以請客。我們不一樣,要上班,只有週末得空。」拿手肘抵了抵淑寧,「你不知道路,跟媽一起來。」房子也換了七八年了,她還沒去過。承她的福,住了七八年的舊房子也將要久違地煥發出一點新意來。

「四姨好像也要回來了。下個月?」 

「每年回來一次,總有顯擺不完的。」

「例行擺闊。」 

都笑起來。喧鬧聲中,淑寧靜默地點了點頭。是對文夏上一句讓她跟媽一起來的回應。已經遲了。那點頭的幅度也特別小,彷彿只是下巴在衣領上蹭過去一下,沒人注意得到。好像剛才沒發生過甚麼事。

 

 


 


沈閏生 青年作者,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