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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見英: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吳見英


據說越來越多L城市民迷戀上別人的牆。

他們習慣躲在橫街窄巷的暗角,窺看別人牆上斑駁的標記所呈現出來的迷人影像,以致許多人放棄自家的牆,終日在大街上漫遊穿梭,甚至忘了家的方向。更甚者還在網絡媒體上發起廣泛號召,打算籌辦一場盛大的共享牆壁活動,聽上去就像交換聖誕禮物的環節一樣吸引。不少L城市民紛紛報名,然後把自家的牆出租,想像那天的降臨。

今天A如常下班,皮鞋鞋跟沿着回家的路徑敲響地磚,直至他拐進那條窄小的小徑,面向那面屬於自己的牆壁。假如不是這堵暗灰色的牆上留下了熟悉的生活痕迹,A大概沒法把自己這面平凡的牆從眾多牆壁中分辨出來。L城所有牆壁在租期之初都是雪白的,至少在它們所屬的租客眼中,都像初生嬰兒那般一種潔白無瑕的存在。

A記得當天自己選擇屬於自己的這面牆時,正值黃昏,晚霞又金又紅的光照進小徑,雪白的牆瞬即陷入一種緋紅的色調,像嬰兒自母胎搬出時,蜷縮的皺皺的肌膚。直至A看見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蚊子,伏在雪白的牆上,顯得特別礙眼。蚊子用多條纖細的足承托着身體,似是等待伏擊,A便漸漸察覺到,牆上的緋紅好像是盛在破了孔的膠水瓶裡的葡萄汁,悄然無聲地遞減,直至A意識到蚊子正在肆無忌憚地吸食牆裡的血液時,他的牆已經比原先顯得更蒼白。

A不禁瞪着眼睛,靜止呼吸,待蚊子沒有太大警惕性時,用手掌迅速把牠拍死。當他驚訝眼前的牆壁竟綿軟如牀褥,手掌拍打上去沒有帶來痛感時,蚊子已經無力地掉到地上。A大概還沒消氣,用皮鞋跟不斷跺着地上那多腳朝天的屍體,他知道假使他沒有把牠狠狠地踐踏,蚊子的屍體很快便會融進小徑地磚的縫,黏附那些生命力頑强的磚縫裡冒起的小草,然後終有一天會長成樹,或長成另一面可供租用的牆。A認為他踐踏蚊子屍體的舉動是一種接近光榮的義舉。

只是A如今站在自己的牆前,要不是當天蚊子死去的位置遺留了一片花瓣般的血印,盛載着那段原始的記憶,他可能已經把牆壁昔日雪白透紅的面貌徹底遺忘。牆壁上遍佈了A用不同顏色和款式的筆寫下的字迹。他在租用牆壁那年的情人節,曾經用紅色油粉彩在牆壁頂端畫了一個很大的心形圖案,只是那圖案已被黑色的箱頭筆筆迹遮蓋。那是A數年前與顧客的一次糾紛,導致被前公司解僱後回家胡亂塗鴉而成的。那天A如一頭發狂的獸,從筆筒抽出線條最粗的一支黑色箱頭筆,像揮動菜刀一樣對着牆壁揮舞,試圖用墨水刪去一切回憶。

後來牆上又貼了許多張顏色單調淡黃的便條,上面寫着「星期三4時複診」、「出門前記得關水喉」、「取出豬肉解凍」等生活裡的瑣碎事項。A又從文具店買來一小盒一般在水松木告示板上才使用的工字釘,用食指和中指夾緊坑溝,拇指便朝釘子光滑的前端按下去,把合同和租約等文件沿着尖銳的針在牆壁紮上一個個小孔。對於沒法用工字釘鎖定的重物,A便會參照其他城市人的做法,握着木槌子用螺絲釘鑿出孔洞,然後在上方懸掛相框,裡面框着的照片是A在那個黃昏與牆壁的留影。A把相框懸在牆壁的正中,恰似在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與牆壁曾有一段美好的記憶。

A把公事包最外層的拉鏈拉開,掏出原子筆,在牆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一如每天把智能卡湊近辦公室玻璃門外的拍卡器,作為出勤記錄證明。這個習慣是從A逗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的日子開始慢慢養成的。L城土地供不應求是長久積纍下來的問題,因此有傳L城是考慮到Land一詞而命名(亦有傳L是象形文字,描繪城內人晚上靠坐牆壁睡覺的姿態)。據說許多年前L城市民曾擁有屬於自己的一間完整的房子。A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然而,他並不知道一間完整房子所指的是如何的一個空間,在他以及其他L城市民的認知裡,牆壁就是他們的房子。

大概房子就是辦公室這樣的空間吧,A心想。

的確如此,A工作的辦公室與其他城市例如H城和S城人民眼中的差異並不大,只是這裡的空間更小,環境更擠迫。偏偏A的座位就靠近那條只容得下一個人經過的走廊,每當坐在靠牆位置的同事需要如廁或添水,A總得把自己的身軀蜷曲在桌子下方,像地震時恐慌的人民,讓出空間給同事步經他的座位,再踏出走廊。

A的辦公桌是一塊小小的正方形,上面鋪着一塊茶色的玻璃,A寫字時手腕在上方會枕得冰涼,很快他的手背便會僵硬起來,變成冰塊似的硬物。A曾經嘗試把家中牆上用剩的工字釘紥進自己僵冷的手背,卻發現沒法刺入。茶色玻璃底距離桌面仍有一條小縫隙,A起初並不知道縫隙的存在,後來才仿效同事,把自己與自家牆壁快樂的合照夾進玻璃底。然而L城的生活節奏實在太急促,A和同事的工作也着實繁忙,桌上的合照長時間都被一疊計劃書或手提電腦堆埋,不見天日。同事間除了工作夥伴關係,根本無暇與彼此分享私生活,只是偶爾,鄰座的B握着空空的水杯,拖着疲憊的步伐經過他讓出的位置前往走廊時,會從兩疊文件之間的縫隙瞥見他茶色玻璃下的照片,然後向躲在桌子下的A拋出一句:「你的牆很美」。

A的戒備心於是像辦公桌下的灰塵,在昏暗的角落裡逐漸滾大。他曾親眼目睹B站在小徑的盡頭,用艷羨的目光斜睨他那面遍佈黑色箱頭筆劃痕的牆,A無從得知,這塊隨年月變得無比髒陋,僅能充當他晚上休憩歇息空間的牆,如何能引來B的眈視。他從眼角裡看見B站在小徑幽暗無光的位置,在另一堵牆的遮掩下,半張開詫異的嘴巴,讓讚嘆的蒼蠅和蚊子自他的口腔裡盤旋而出。

那夜A沒法安眠。一如許多個晚上,他倚坐在牆腳休息,可是每當閉上眼睛,蚊子嗡嗡的飛行聲便會闖入他的耳朵,干擾他睡眠。偶爾淺淺的睡去,卻又會因為夢中B站在牆角,帶着豺狼斜視獵物般虎視眈眈的神情而嚇醒過來。最後A決定燃點一餅蚊香,驅散從B口中吐出的蚊。然而A始終沒法睡眠。他在漆黑中輕輕撫摸牆身斑駁剝落的地方,還有那大大小小的創傷的孔洞。在剩下的凌晨時光裡,他一直盯着鐵盤裡的蚊香,看着火苗自螺旋形尾巴逐漸向內伸延,直至清晨時,火苗經已把整餅蚊香吞噬成灰。

據說很久以前,L城政府是把牆壁强制分配給用家的。用家不能自行選擇牆壁的位置、顏色、款式和質料等,他們在獲配的牆壁面前,唯一的選擇就是妥協。

就如許多L城市民一樣,A並不知道租用牆壁的做法是從哪時開始實行的,只知在社會教化裡,尋找一面心儀的牆壁然後安定下來是正常不過的舉動,如呼吸的必要。只是隨着時代的更迭,A已經擺脫了那個每人必須購買一面牆壁的年代。L城政府考慮到越來越多市民最終都會放棄原先的牆壁,把曾經購買下來的牆壁出售,便索性實施租用牆壁制度,為免造成資源浪費,同時省卻辦理棄牆手續的行政成本。

A原本打算待明年租期届滿,便把自己的牆壁讓出。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中年漢,不想再把自己餘下的寶貴時間虛耗在這面已然看得厭惡、滿目瘡痍的牆壁。可是每當想起B在斜角投來貪婪的眼神,他便會把手裡的原子筆握得更緊,想像手裡捏着的是B的脖子,狠狠的,直至把他喉裡的蚊子和蒼蠅搾壓至死。

於是A在牆壁上的名字簽得一天比一天大,藉此向遠方窺看的B宣示主權。而B並沒有把A的行為放進眼裡。他依舊在一些下班後沒有約會的黃昏,緊隨A皮鞋鞋跟敲出的聲音,踏過大街,漠然地經過自己租用的那面豎立大街街口的馬賽克牆,跟蹤到A的小徑來,然後藏身角落窺看。

他看見A的手裡緊緊捏着一支畫筆,正在自己的牆壁上悠閒地繪畫。他甚至看見一向工作粗疏的A在小鐵盤上擠出了紅色和白色的顏料,然後細心地用畫筆前端柔軟卻不失韌性的毛混色。直至草莓味奶昔般嫩粉紅色的顏料遮擋了盤子銅鐵的表面,A便在牆壁上描畫出兩條對稱的,像天鵝脖子的弧,形成一個心形。當B發現A繪畫的心形圖案一天比一天大而精緻時,一股强烈渴望能擁有這面牆壁的慾望便會急速侵襲他的心頭。

這時A正憤怒地擲下原子筆,筆桿碰到鐵盤的邊緣,把蚊香的灰燼翻滿一地。A嘗試冷靜下來,才再一次觀察自己的牆壁。密密麻麻的簽署和便條彷彿已經佔據了整面牆,再沒有任何一片空白的縫隙容他明天下班回來後塞進自己的名字。A就如文具店裡迷茫的顧客,看着試寫卡紙兩面都填滿了各式各樣繽紛絢麗的筆迹,匿名者的名字和求愛的話,迫不得已才在貨架的膠板處塗上痕迹。

任憑A如何說服自己,他始終不能透過眼前破爛的牆壁,聯想到相框裡封藏的它昔日的模樣。A並不知道,問題的癥結在於正視。更不知道只要他站在B藏身的那個角落,便能以斜視的方式找回自己曾經雪白的牆。

L城的市民儘管大多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面牆,可是他們並沒有察覺到,因為長久相處而對自己的牆壁萌生的厭惡感是源於建築公司巧妙的設計。L城建築公司使用的原料不單只有一般的石灰,在最後的批蕩程序中,築牆師傅會以含有特殊化學成分的砂漿來把牆壁塗得平滑光亮。根據L城多年前一份科學研究發現,早期使用這種化學成分的原因純粹是用作保護牆身,讓牆壁更為耐用,好讓購買者能夠與牆壁長相廝守。

只是,近年另一份轟動整個學界的研究發現,這種含特殊成分的砂漿塗上牆壁後,從不同角度觀看牆壁便會呈現不同畫面。效果就像那些曾經風靡許多孩子童年的遊戲卡一樣,只要把卡牌微微上下搖晃,兩個截然不同的卡通角色便會更替浮現。建築公司為了確保牆壁有更換和租借的需求,便竭力把消息打壓下去,好讓市民對自己的牆壁逐漸生厭,從而改換租約,促進L城的經濟收入和人口流動性。

市民懵然不知長久的正視會導致自己對牆壁的興趣逐漸消逝,只有那些藏身在暗處,斜睨別人牆壁的入侵者才能癡癡地觀賞到一堵幾近完美的牆。

眼見從B嘴裡吐出的蚊子繚繞牆壁,A簡直暴跳如雷。他緊握拳頭,屏息靜氣,靜待時機便瞬間揮拳把牠擊死。他感到指骨傳出劇烈的痛楚,牆壁再不如當日的綿軟,彷彿長久以來的相處是一個風乾的過程。蚊子的血再次殘留在牆壁上,如一朵殘敗的落花,A無甚意義地向拳頭吹出涼風,盼能紓緩指骨的痛楚,而不知小徑盡處的B已經沒法按捺衝動的心。

他親眼看見A在牆壁上栽種一朵帶刺的玫瑰,花朵含苞並展開初露的花瓣,艷紅如少女的經血。

A逆着下班的人潮行走,斜陽裡他沒法辨別自己的方向,他想,大概也是時候要搬家了。他走到大街的街口處,在行人的推撞下勉强能斜看那面聳立的牆壁。牆壁黏滿了馬賽克小磚塊,海藍色的馬賽克在黃昏的金輝下閃爍耀眼。這樣的馬賽克他在B的辦公桌上看過,當時並沒有多大的好感。然而,如今A正站在牆壁的斜下方看得目眩,那彷彿是一片無邊際的天空,靜待A在上方翺翔與漫遊。人潮不斷把他往後推湧,而A正想像自己乘着這面牆壁,如魔法毯子一樣飄起,離去人口密集的L城,駛往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家。

就如築牆的砂漿含有特殊化學成分一事,A和B和所有城內人也不知道,L城的取名不過源於一個幼稚園學生也能辨認的英文字――Love。

 

 


吳見英 本名吳俊賢,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作品 〈斜坡〉獲第十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冠軍;散文〈邂逅〉獲第二屆恆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亞軍;〈鞋子〉獲第七届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亞軍。作品〈雨下〉〈殘紅〉及〈百葉窗簾〉分別於第46屆青年文學獎獲新詩高級組亞軍、小說高級組優異獎及小小說公開組亞軍。新詩、散文及短篇小說散見於《大頭菜文藝月刊》《字花》《聲韻詩刊》及《香港文學》等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