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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靈 : 看黑暗怎樣焊接住靈魂的銀河——如何讀古月:從《浮生》到《巡花築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白靈

I  萬世女子「無」的生命態度

陰陽互動是宇宙最奧妙之事,其原理不可解、不宜解,只能遠距觀之。女性與男性豈僅如火星與金星般的關係,更可能是此地球與彼數光年外另一星群上的地球的關係,熒熒一光牽繫着,其餘渺然難解。

或許有一比,男與女有如物質與暗物質、能量與暗能量、星系與黑洞的關係。男性偏向顯現的、可見的物質、能量與星系,女性偏向不顯現的、不可見的暗物質、暗能量與黑洞。據說前者僅佔宇宙總質能的百分之五,後者可能多達百分之九十五。且可見的和顯現的這百分之五,乃不可見和不顯現的一時縱容和暫時轉換狀態,像大洋中偶爾浮出凸顯的一些小島,而不可見和不顯現真正洶湧可怖的則是大洋本身。

以是此男女二性關係之複雜,其實即宇宙自身複雜的暫時縮影。

因此當古月與李錫奇二人於2006年受訪時,兩人下列有趣的對話中,古月表現的並非古月一人而已,而是天下萬世有情女子的共同特質,卻是天下男子始終難以明白的:

 

古:藝術是他的生命,他愛朋友、藝術、小孩,都超過我,可是我不以為意。我很自在,也不受約束。我是詩人,選擇嫁窮畫家,別人以為我唱高調,嘿,四十年婚姻證明我沒錯。

 

李:如果人生重來,我還是會選藝術這條路。我七十歲了,甚麼人生苦頭都試過了,每天想的,還是創作。她的散文寫得好,我敢這樣說,可是她懶,不寫。(古:只有創世紀詩刊來催稿了,我才寫;不催,那期我就漏了。)以前卜少夫在世,叫我要古月多寫;席德進過世前也讚美她的文章。他是很少誇人的。她寫藝術家故事,很有感情。

 

古:我沒有理論,只有感性。(李:你有天分,卻放棄,可惜呀。)我都六十歲了,如果重回卅年,我還是這樣過。(李:你太無為而治了。)我不知道怎麼振作嘛。

                (2006/06/06聯合報周美惠、梁玉芳採訪稿)

 

古月說李錫奇「愛朋友、藝術、小孩,都超過我,可是我不以為意。我很自在,也不受約束」、「我沒有理論,只有感性」、且說自己不知道怎麼「振作」。就一般男性的觀點而言表現的似乎是消極的、懶散的,甚至頹廢的。因此李錫奇就說她「太無為而治了」,不像他自己「每天想的,還是創作」。此即天地奧妙的造設,一方即使「重回卅年」仍然要「無為而治」、一方行年七十依舊「積極奮發」。

雙方倒有點像老子與孔子之間的對話,卻是站在永不交叉的兩條平行線上,一個自然表現了「整體的無」之「暗能量暗物質」的觀念,一個呈現了知其不可亦當一為、要爭「適時的有」的作風。因此當1997年商禽以他僰人的特異眼光說古月「是女性詩人中少數具有宇宙視野的作家」(《創世紀》112期)時,這結論其實正暗合了上述「無為而治」、近乎「道」的氣質,而商禽這個用辭是大膽而令人驚異的。其原因或是商禽寫的這段話:

 

美麗與哀愁幾乎和女詩人畫上了等號,但對於古月來說,美麗乃屬本然,哀愁卻永不泛濫,因為她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在她心中,有一個定定的目標,讓她去仰望,去追隨。因此,即使在她少女時期,便已成為一個「追隨太陽步伐的人」。

 

「美麗」與「身體」有關,「哀愁」與「情感」有關,商禽說古月「哀愁卻永不泛濫」與其能將中國古典詩詞現代化有關,而且因她「有信仰」、「有一個定定的目標,讓她去仰望,去追隨」,商禽說的「目標」可能是指上帝、或祂的化身、或派到人間的使者。但按商禽上述這段話,好像「有信仰的人」、「有一個定定的目標」去「仰望」「追隨」就會有「宇宙視野」似的。但天底下有上帝信仰的人多的是,並不見得一定有「宇宙視野」。這段話較可注意的是「在她少女時期,便已成為一個『追隨太陽步伐的人』」,說的是古月對空間(太陽)和時間(步伐)的注視,起步極早,這使得她不致於只注視到與「身體」有關的「美麗」,與「情感」有關的「哀愁」,她的注視還擴及天地宇宙,並以之回應自身,尤其是其對「時間感」的敏銳最具特性,這使得她的「視野」不停留在個人身上,而能與天地宇宙有了對話。

而當一個人「超出在者之上」去追問,以求「返回來,對這樣的在者的整體獲得理解」(海德格)即是一種形上學,因此古月說「如果重回卅年,我還是這樣過」,在李錫奇的眼中是「你太無為而治了」。這裡的古月的「我」、李氏的「你」,並不是單純一名女子的生活方式,而幾乎是萬世女子的生命態度,其中隱藏着天下男子都難以理解甚至天下女子亦不甚意識到的宇宙質能互動的奧秘,而當古月偶爾興來、懶散地、火山爆發似地將一生各個瞬間感受的悸動、顫慄――尤其是強烈的時間感――予以捕捉和展現時,這其中自然隱含了僰人商禽口中的「宇宙視野」。單單看本文主標題採用古月這麼視野寬闊的句子:

 

看黑暗怎樣焊接住靈魂的銀河

 

當能明白商禽所指為何意了。

不能避免的,有些讀者會過度注意古月描寫情感追尋、風花雪月的部分,論者也或會批評她此方面的詩作有時不免輕逸和自傷,若如此,則她的創意和實驗(比如《巡花築夢》中以散文之敘事與詩之抒情結合的寫法)、和她感受到的不可見之宇宙規則、能量與視野的書寫往往容易被忽略,這也是本文試圖觸及和予以還原的部分。

當然,要以男人觀點去評析古月的詩,是不易的、不免隔靴搔癢的,而且有可能落入萬世男女類似古李二人的對話方式和難以釐清的困境。

 

II 從一日一生到一夢一痕

2010年古月出版其前此已出詩集的選集《浮生》時,曾分成「異象」、「花事」、「浮生」三卷,其中即隱含了她對天地規律運行、人只能浮沉其中卻無可施力的無常生命觀。到了2016年的最新詩集《巡花築夢》仍沿此方式,再分成「花」、「夢」、「痕」三卷,但生命觀又更灑脫,將前此的《浮生》所欲表達的並再往前推進:從一天的日出日落、到一月的月圓月缺、到一年的花開花落,最後到一生的屈指可數的情事和僅只一次的青春,末了只能不斷重築在夢中,卻是變形的、具喻意的、可能難以指認的,以致有夢幻泡影之感、有痕也如無痕了。

相對於《浮生》由「異象」而「花事」而「浮生」的向外看及尋索,《巡花築夢》則顯然已由對外向人事物的失落,轉而向內自我構築,眼睛是不斷朝內看的,雖然其最終也是空無痕迹,但「巡」及「築」字仍多少有點積極意味,只是花巡夢築之末僅餘碎痕,再難拼全,一如船過水痕終究散盡。

於是以有常之天地運行與無常之人間糾葛黏結、不斷作辯證、質問和對話,成了古月詩作的最重要主題,而時間的壓逼也成了她詩作主要之意向性所在。

而古月在《巡花築夢》中對「時間」或「時光」的感受已與《浮生》有所不同,《浮生》中她會說:

 

1. 時間是支變調的老歌

在半透明的薄暮裡

捕捉不住一枚紋蝶

卻聽到一聲鏗然

是那撫劍英雄的嘆息(〈秋之旅〉之二)

 

2. 我的眼睛因望你而

炙傷

仍投以千萬遍瞻戀

你是隨時間變形的

沙漏嗎?

我張開雙臂

再也攬不住甚麼(〈時光行〉)

 

3. 春在那裡 渡向何方

舟子停泊吧

且聽櫓聲收斂後

時光疲倦地擺動(〈春之聲〉)

 

上面所引三段俱為三首詩中的某一段落。第一首此段的時間是「會變調的老歌」,連紋蝶也捉不住,只餘嘆息,是秋之時光予人的蕭瑟感。第二首問「你是隨時間變形的沙漏嗎?」寫的是時逝人俱非。第三首說的是停不下的舟子如人停不下的腳步,連聽聽「時光疲倦地擺動」的時間都沒有。三段說的盡是人與時間兩匆匆,一如日月花事之運行,沒有使有常之事作任何改變的能力,只有隨時光俱流去的無奈。

《巡花築夢》中古月則已明白將時間延緩下來的方式是「巡」和「築」,既「巡」或「築」就不可能一瞬只是一瞬、一日只是一日,當將自己置身其中或抽身其外、或將之重構重組、反覆搬演時,其與原有時間的速度乃大不同。比如《巡花築夢》的〈戲夢人生〉一詩中〈觀者〉一節,她說:

 

一段情 在戲台上發酵

人一生的苦短

不若台上遊夢的長

 

不能複製的時光

當鑼聲響起

揭開幕  揭開一扇如意門

 

此詩之意是說情和時光都不能複製,只有搬上舞台(乃至夢中)、創製成作品時,才有其再現性,宛如「揭開一扇如意門」。生命苦短,遊夢變長,夢如演戲,再現、重構、乃至吐出了時光吞噬咬碎的一切。要長可縮短,短也可放長,則「巡」及「築」的工夫最重要,如《巡花築夢》中的〈惜春.春且住〉一詩的中間兩段:

 

穹蒼下 一顆顆滑過的流星

在時光隧道中

蝴蝶般飛舞九天

浮塵幻象 是幽秘的靈魂

歷經百年跋涉 千年的輪廻

夢中 八千里路雲和月啊

有多少前世今生的蒼凉

 

生命中 巡花築夢的浪漫

醉裡劍指三秦的豪情

風流惜花

把夢搖曳成花影清韻

陳述一個時代的演變

以言志抒情貫穿古今:

「簫聲咽……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臨風 淚濕了鄉愁

 

此二段詩氣宇軒昂,由天而地、自古迄今、由遠指近,從流星的身世想及其如「蝴蝶般飛舞九天/浮塵幻象 是幽秘的靈魂」,恍惚夢中之境,其過程與自己或柔或剛的性格:「巡花築夢的浪漫/醉裡劍指三秦的豪情」無異,既可「把夢搖曳成花影清韻」也可「陳述一個時代的演變」,也言志也抒情,既古又今,宛如自己就是「流星」的化身,自夢中來,向夢中去。

由此可看出古月是越發瀟灑自如了,一如她面對世間一切美的事物的態度:

 

美麗的情節  如同

美麗的夢

只有瞬間 沒有以後

――〈飛去的小鳥〉首段

 

這些詩的段落不再如《浮生》一集那麼充滿了時間的壓逼和窒息感,令人幾難喘息和停步,《巡花築夢》中仍不改她對時間長期的質疑,但視域更寬、領會已更自如更瀟脫。

也或有一比,《浮生》找的像是可以煮沸自己、燃燒自己、但可能燙傷自己的、外來的一把火;在尋索的過程,不穩的「浮感」有如坐立難安的一鍋湯,始終等不到有人來煮開它,怨嘆難免。《巡花築夢》的「巡」與「築」就有將腳步放緩、放慢,回頭將「花」與「夢」與生命長度等值齊觀,內在(夢/靈/身/心)與外在(花/自然/人事物)只是天秤的兩端,平衡或起落再不強求,「放鬆」了緊張的關係,乃走向了更為自如自在也更自由的生活態度。

 

III 萬世嫦娥:一個人的飛翔

在傳統中,月亮是女性的象徵、甚至有月亮是女人的上帝一說,其圓缺週期與女性生理週期相似,是其淒涼孤獨失意時的伴侶和象徵物、也是宇宙永恆輪轉最易目視觀察之天地間的大夜燈。古月《浮生》一集所選第二本詩集《月之祭》中關於月亮諸作,乃至在《巡花築夢》的〈紅月亮〉、〈是誰擋住了月光〉、〈讀   夜〉、〈不眠夜〉、〈花  月  痕〉、〈無塵――寫那個畫荷的男子〉等詩中,月亮的不同形象、色澤、傳說、故事,均使月亮成了古月詩中極重要的寄託、情結、乃至象徵。在《浮生》中古月像是不捨地球的嫦娥,仍然眷戀地表、希望有人同飛。到了《巡花築夢》,她心中的嫦娥已更獨立,再不懼一個人獨自飛天了。前後的不同,從求比翼雙飛到一個人的飛翔,可說是絕望,更可說是大領悟。

因此《浮生》中她會說:「淒淒蕭聲/把長夜拉得更長/她已死/嫦娥已死/星與星敲着鐘聲哭泣/所有的風都止步/呈亙古的靜」(〈月之祭〉),「嫦娥已死」、「星與星敲着鐘聲哭泣」等詞,呈現了較負面的情緒,與情愛的等待、落空有關。但到了《巡花築夢》,「缺憾」和等待已能輕易轉移、代換、乃至瞬時的心領神悟即是,比如:

   

1. 佇立高樓  小霜微冷

誰是心中等待的人

隔着一江水的距離

晚秋最是酩酊

燈火依舊闌珊  清月

喚起一朵花的記憶(〈陵水情〉)

 

2. 一個人孤獨的旅行

是為尋覓抑或遺忘

讓靈魂在荒唐的夢中出軌

 

湮泊中  誰在陌生的島嶼擺渡

誰以低嚎的聲音呼喚(〈日安.大雅〉)

 

3. 而妳;縱使歲月滄桑,仍淡泊如昔,穿梭層層的空間,飄遊於時間之外,看透戲裡戲外都是夢的人生。

 

把自己寫進濕冷的詩裡

卻在你的河岸徜徉

欲描繪一座山的胸臆

測試春水躺在掌心的溫度

 

故事來不及佈局情節 已滋長青苔

山不動;我來 這就是歲月嗎

河水悠悠 可承載情迷幾許

在人生的長河中 且問

渡過誰的前世

又流自誰的今生(〈松溪河上的遐思〉)

 

4. 此刻的我,張開雙臂閉上眼,如微風的心情開放,沿着你的水湄,等待流淌出天籟的聲音:

 

你在等我嗎

等我穿過厚厚的夜

在浩瀚的宇宙中

還以雪的心境

覲見你(〈謐語――於貢格爾草原〉)

 

第三、四節散文與詩並陳,詩句採斜體,以與散文敘事說理區分,是他在《巡花築夢》卷二卷三不少詩篇中大膽使二文體合一的嘗試。此四節中的「陵水」、「大雅」、「松溪河」、「貢格爾草原」等地等於就是她要「巡」的「花」。「誰是心中等待的人」、「誰以低嚎的聲音呼喚」、「渡過誰的前世/又流自誰的今生」、「你在等我嗎」均是設問句,「誰」及「你」可以是某地是某人或是自己、乃至是其信仰之神的代稱, 再也不是直指情感的輸誠對象。第四節的「謐語」是寧謐之語,是古月在大自然中心靈獲寧靜之感、與宇宙合一的真誠感受。比如此篇結尾:

 

感受一朵花在寂靜中,傾一生的歲月,也要恣意開放的情懷。看黑暗怎樣焊接住靈魂的銀河,我伸出手,仍觸摸不着那百年的孤寂。

 

此段散文兼抒情兼表明己身領會,是將天上與地面連結相激後的形象。那「花」如前四段引詩的「誰」、和「你」的形象,再不似俗凡之物,而像是她詩集中提及的「X」,或如她在 〈眾靈寂然〉 所寫:

 

那是集眾多凝幻形象的「你」是個「靈」體,是一個浮沉的意象,在光與影的移置間貌現。黑豹般晝伏夜出,在白紙墨迹間幽遊成書,那是我伺機而動精神負荷唯一的釋放。因此X就是我,我就是你。

 

巴什拉曾說:「愛、死和火在同一瞬間凝為一體……喪失一切以贏得一切」、「總是在瞬間中找到它最初的存在」,與古月所說「X乍現」是「集眾多凝幻形象」的「靈」體,是「一個浮沉的意象」、「在光與影的移置間貌現」,此二說並無不同。

「只有瞬間  沒有以後」(〈飛去的小鳥〉)。果然,萬世女子萬世嫦娥所愛、唯一能愛的,只能是「集眾多凝幻形象」的「瞬間的生命」。

 

IV 結語

二十年前,商禽以他僰人的特異眼光說古月「是女性詩人中少數具有宇宙視野的作家」,經上述論證,果非虛言。而古月詩中強烈的時間感和對「X」的領悟,告訴了我們:事物不論美好與否,均如夢花露影,欲在一些可貴的瞬間矗立界碑,唯靠己力去「巡」去「築」一個「X」。而因人間世事均是流動的、變換的、無常的,最終只有自鑄一段靈魂的銀河,以與宇宙前後的大黑暗鍛接。

時間的長河究竟「渡過誰的前世/又流自誰的今生」(〈松溪河上的遐思〉),是不可知的。古月在自然的與萬物的合一中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感,而一群「X」的發現和其集合體,或就是古月的「靈魂的銀河」。如何將此「靈魂的銀河」焊進彼宇宙無窮無盡的大黑暗中,既是古月的,也成了我們生命的大課題大難題。

 

 


白靈,本名莊祖煌,福建惠安人,1951年生於台北艋舺,現為台北科技大學及東吳大學兼任副教授。台灣年度詩選編委,曾任台灣詩學季刊主編五年,作品曾獲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2011新詩金典獎等十餘項。創辦「詩的聲光」,推廣詩的另類展演型式。著有詩集《昨日之肉》、《五行詩及其手稿》、《愛與死的間隙》、《女人與玻璃的幾種關係》等十一種,童詩集兩種,散文集《給夢一把梯子》等三種,詩論集《一首詩的玩法》等六種。建置個人網頁「白靈文學船」、「乒乓詩」、「無臉男女之布演台灣」等十二種(http://www.ntut.edu.tw/~thc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