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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 : 蘇曼殊的情愛之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詩說文談

作者名:李元洛

清末民初,在中國近代革命史和文藝史上,當年在珠海故里艱難度日的悲哭少年蘇曼殊,後來成了民主革命志士,成了詩歌、小說、散文均有建樹的詩人與作家,最早對外開放的翻譯家,無師自通而別具一格的畫家,短短十餘年中各類著述達三十多種之多。蘇曼殊集才、情、膽於一身,三度出家,半僧半俗,三十五年的短暫人生,成就了他詩僧詩畫情僧革命僧的美名,英年早逝而名耀青史。

 

曼殊對自己的詩作去取甚嚴,他曾作有《無題詩三百首》,今日早已不見蹤影,令人徒勞夢想。但他係不出世的天才,其詩質與詩才同時代少有人可以望其項背,而且詩並非以多為勝,而是以質為貴,所以他今日存詩雖只有一百餘首,但卻仍如繁英滿樹,可以讓我們瞻望和歆享它們永不凋謝的色彩與芬芳。

1906年春,曼殊在長沙明德學堂(今日之明德中學)任圖畫教員,住附近之永福寺,與黃興等人擘畫革命事宜,過從甚密。他在長沙作詩今存三首,即〈晨起口占〉〈花朝〉與〈春日〉,如〈花朝〉:「江頭青放柳千條,知有東風送畫橈。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在今朝!」江頭,即湘江之畔。這是曼殊詩中少有的青春靚麗的景物抒情詩,全詩借景抒情,表達了他對革命高潮即將到來的喜悅與期待。

1909年初秋,曼殊按照河合仙的指引,終於在日本找到了居於澱江的生母若子,他頻頻前往看望,對友人也逕稱「探母」,有〈澱江道中口占〉一詩為證:「孤村隱隱起微煙,處處秧歌競插田。羸馬未須悲遠道,桃花紅欲上吟鞭。」曼殊之詩,以往多的是愁苦悲淒之音,唯此詩有如數年前所作的〈花朝〉,風格明麗,尤其是結句妙將春日桃花的美景與如花怒放的心情融合為一,詩意盎然。辛棄疾之〈鷓鴣天〉說「愁邊剩有相思句,搖斷吟鞭碧玉梢」,曼殊雖可能受到他的影響,但辛棄疾是寫愁情,曼殊是抒喜意,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1913年末,曼殊去日治病,與潛居法租界的陳獨秀(仲甫)話別,作〈東行別仲兄〉給他心目中的這位畏友:「江城如畫一傾杯,乍合仍離倍可哀。此去孤舟明月夜,排雲誰與望樓台?」時空交感,意摯情深,置之唐人友情詩贈別詩中也無多讓。陳獨秀亦賦〈曼殊赴江戶,余適皖城,寫此誌別〉:「春申浦上離歌急,揚子江頭春色長。此去憑君珍重看,海中又見幾株桑?」二詩可以合參對讀。田桐,字梓琴,號玄玄,同盟會發起人之一,因反袁世凱竊國失敗而隨孫中山逃亡日本,寓所名平原別邸。1914年春,曼殊在日本結識孫中山、田梓琴等人,作〈憩平原別邸贈玄玄〉:「狂歌走馬遍天涯,斗酒黃雞處士家。逢君別有傷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傷心的是討袁失敗,國事蜩螗,且看的則是如孫中山所言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全詩沉鬱頓挫而奮勵激揚,為曼殊詩中所少見,也可與較早之〈花朝〉一詩對讀。田梓琴的次韻和詩是:「廿年囊劍走天涯,海上縱橫到處家。今日喜同方外客,垂楊溪畔嚼梅花。」將其與曼殊之原作互參,從中可見他們個人行迹的雪泥鴻爪,也可一窺時代的側影波瀾。

然而,平心而論,在曼殊留存不多的全部詩作中,愛情詩畢竟是其中最突出最有特色的部分。說它突出,是此類題材的作品約佔他全部作品的一半,如前所述,宏觀縱論中國古典愛情詩,曼殊有關之作遠可直追李商隱與杜牧,近可與黃仲則及龔自珍並駕;說它最有特色,是指其並非代言而是自敘,感情熾烈而純真,雖是抒寫兩性之間的感情,但無論是實際行為還是文字傳達,均不涉及世俗之所謂「性」,相當於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與今日所見某些小說詩作中自出其醜的淫詞穢語更有天壤之別。正因為有這種底色與亮色,因此曼殊的這些作品也才會分外感人與動人,時隔百年,如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果實,令人口舌生津而生香;如剛剛從窖藏中取出來的陳年醇酒,使人醺然欲醉而微醉。

曼殊對愛情的嚮往、追求與執著,和他特殊的身世與遭遇有關。他出身孤苦貧困,屢遭白眼與虐待,缺乏母愛與親人之愛,心靈遭受過嚴重創傷,因此,潛意識中更需要異性的溫暖和慰藉,而那些異性均為社會地位處於下層的歌女與藝妓,這也與曼殊自己的出身微賤相通。此外,辛亥革命成功之後,社會依然黑暗紛亂如故,失望的曼殊既無救國拯民之方,又無力自拔於泥淖之中,心境日漸頹唐,因此更不免徵歌買醉,於溫柔鄉中麻醉自己。這一點,與他所傾慕的龔自珍的「試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有些相似之處。不過,曼殊的愛情與惡俗之徒的唯形而下根本不同,也與有的人自詡之靈肉結合大異其趣,他與所愛的人有的並無肌膚之親,唯有目授神與而已,即使偶然留宿同牀共枕也始終不及於亂,因為他三度受戒,他始終信守與恪守真正的佛門子弟的價值觀念與佛規底線,這,為他同時代的友人所共見與公認,也是古往今來泅泳於愛河中人的一個罕見的另類與異數。

金鳳。金鳳是秦淮河上的歌妓,曼殊自日本返國後,1905年於南京陸軍小學任教時與她相識相戀。四年後的1909年,曼殊在日本收到他的同學好友劉三詢問近況的信函,「欣喜無極」而至「涔涔墮淚」,緬懷往事,回首前塵,作〈有懷〉二章:

 

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

莫愁此夕情無限,指點荒煙鎖石城。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

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

 

此詩初發表時題為〈有懷〉,後又有〈寄劉三白門〉〈有寄〉〈簡金鳳兼示劉三〉等題目。這兩首詩均是由劉三問訊而引起的回憶之作,如柳亞子〈答馬仲殊先生書〉中所云:「詩中又『美人淚眼尚分明』句,大概就是指金鳳了。」前一首時空從現在而過去,後一首從過去而現在,人我交織,今昔並舉,無一字一句直寫懷人,而字字句句卻都是懷人,意象清超而深情綿邈,有餘不盡,這正是古典絕句的神韻與妙境。而另一首詩的題目則是〈集義山句懷金鳳〉:

 

收將鳳紙寫相思,莫道人間總不知。

盡日傷心人不見,莫愁還自有愁時!

 

集句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獨門絕技,西方詩歌難以夢見。集句詩肇始於西晉傅咸的〈七經詩〉,通過宋代的經營與明代的發展。至清代臻於鼎盛。這種詩就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雖是借用他人(一人或多人)的舊句構成新篇,卻要求信手拈來如同己出而自鳴新意。民國以還,集句詩逐漸衰落,有名的詩例如瞿秋白1935年6月18日晨就義前所作的集句詩:「夕陽明滅亂山中(韋應物),落葉寒泉聽不窮(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萬緣空(郎士元)。」而曼殊此一七絕之四語,共集了李商隱三首詩中的四句,表達了他對金鳳心中藏之而何日忘之的懷念之情。全詩圍繞「懷」字着筆,雖然每一個字都是從千年前的李商隱那裡借來,卻戛戛如同獨造,有如款項全部是從銀行借得,卻另行開張了一家自立招牌的獨資公司。

李義山的〈碧城〉三首是一組意旨朦朧的愛情詩。其三是:「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鳳紙」是繪有金鳳凰之紙箋,唐時御劄、官方文誥與道教青詞均用此紙。《武皇內傳》,係記敘漢武帝劉徹與仙子遇合之事的傳記。曼殊取此詩的第六句與第八句,寫自己作詩寫信抒發對金鳳的懷念,而這一戀情友人皆知。如柳亞子之子柳無忌,就曾在〈蘇曼殊及其友人〉一文中說過:「此莫愁當然也是金鳳的代名詞了。」曼殊詩的第三句集自義山的〈遊靈伽寺〉:「碧煙秋寺泛湖來,水打城根古堞摧。盡日傷心人不見,石榴花發滿琴台。」第四句則集自義山的〈莫愁〉:「雪中梅下有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李詩的第三句寫自己懷人之傷心,乃實寫,第四句則從對方寫來,係虛擬。曼殊均不告而取,為我所用。從曼殊的這一集句詩,不惟可見他熟稔義山詩作的學力和推故出新的才華,也可見他對於異性的精神遇合之情深一往。

花雪南。花雪南本姓許,為新加坡華僑之女,又稱花五姑,在上海流落風塵,曼殊大約是1907年在杭州與之相識。據柳亞子〈雜談〉記述,南社詩人諸貞壯曾說,花雪南愛國,有民族氣節,鑒湖女俠秋瑾很賞識她,曾題贈二絕,起句以「雪南可兒」四字嵌入。曼殊對秋瑾十分敬佩,與花雪南相識那年,他就曾為《秋瑾遺詩》作序。「二次革命」失敗後,苦悶徬徨的曼殊來到上海,復又和花雪南重逢,多有往返,並寫有很多詠她和其他女妓之詩。其友人鄭桐蓀在〈次韻和曼殊大師《何處》一首〉中,有「詩成百絕情難寫」一語,鄭的自註是「時曼殊師有〈無題〉詩百絕之作」。鄭在〈與柳無忌論曼殊生活函〉中又說:「他的詩大約散失很多,因為他自選極嚴,稍不合意者即棄去。」今日所存之〈無題〉(八首),全部是七言絕句,題目也是仿自李商隱寫情愛的慣用之題。八首詩中多首應是為花雪南而寫,如:

 

綠窗新柳玉台旁,臂上猶聞椒乳香。

畢竟美人知愛國,自將銀管學南唐。

 

水晶簾捲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

只是銀鶯羞不語,恐防重惹舊啼痕。

 

馬令在《新唐書‧王感化》中記敘說,南唐元宗李璟命音樂家王感化歌功頌德而歌舞昇平,王「惟歌『南朝天子愛風流』一句,如是數四。元宗輒悟,覆杯嘆曰:『使孫(皓)、陳(叔寶)得此一句,不當有銜璧之辱也。』」曼殊化用這一故典,讚美花雪南深明國家恥辱民族危亡的大義。「國魂」,指國民的靈魂,也即國民的思想和精神,全詩寫自己於夜間議論國事,而花雪南卻黯然無語,因為她怕引發漂泊異邦的新愁舊恨而啼哭。這種不寫之寫,突出的正是花雪南的故國情懷。除此之外,曼殊為別後之花雪南所作之詩,尚有一首七律,這一詩體在曼殊詩作中總共才有兩首,此詩取首句兩字題名為〈何處〉:

 

何處停儂油壁車,西泠終古即天涯!

搗蓮煮麝春情斷,轉綠回黃妄意賒。

玳瑁窗虛延冷月,芭蕉葉捲抱秋花。

傷心怕向妝台照,瘦盡朱顏只自嗟!

 

這首詩,以「秋花」之「花」寓花雪南之姓。鄭桐蓀當年就曾認為是為花雪南而作,而大畫家齊白石也曾以頷聯為題繪畫。曼殊逝世後五年,其友人姜可生等人於上海街頭偶遇花雪南,花雪南談及「和尚怎會如此短命」,言下不勝酸楚欷歔。鄭桐蓀當時曾有和詩〈次韻蘇曼殊《何處》〉,並有四條自註,迻錄如下,以資參讀:

 

曾傍紅樓幾駐車,青衫無奈又天涯。

詩成百絕情難寫,雪冷三冬恨夢賒。

漫去深山盟落葉,應憐空谷老名花。

朱顏未減少年志,何事頻頻攬鏡嗟!

 

「詩成」句之自註已見前引。「雪冷」句自註為「泛指花雪南」。「漫去」句自註為「曼殊有再作和尚之意」。「應憐」句自註為「指花雪南」。兩詩對參,讀者可能更能參悟曼殊詩寫作的緣由與詩中的「本事」。說詩至此,我們就要和他最著名的〈本事詩十首〉在紙上相逢了。

百助眉史。這是曼殊抒寫戀情之詩最多的一位對象,也是曼殊用情最深最後也是無疾而終的一段戀情。1909年春夏之交的東京,二十五歲的曼殊在一個小型音樂會上認識了一位正在彈箏的少女,她就是藝伎百助眉史。「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徐志摩要到十餘年後所作的〈沙揚娜拉〉一詩中,才有如此詠日本少女的名句,而百助眉史的美貌溫嫺當時即使多情的曼殊有如電擊,而那「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的彈箏之聲,也使諳於音樂的他心中如醉。曼殊的血管中奔流的,畢竟有一半是他的日本人母親的血液,他雖確認自己是中國人,但他潛意識中對百助眉史不免仍有同胞之感與鄉土之情。第二天,曼殊即去登門拜望,兩人互訴悲劇的身世,惺惺相惜,不幸與不幸也相惜。時隔不久,他們之間相互的同情、慰藉與靈魂的傾訴,就宛如兩道山泉你呼我應地交匯成一道潺潺汩汩的溪流,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忘形爾汝了。曼殊題她贈她的詩最多,計有〈題靜女調箏圖〉一首,〈為調箏人繪像〉二首,〈寄調箏人〉三首,〈調箏人將行,囑繪《金粉江山圖》,題贈二絕〉二首,〈遊不忍池示仲兄〉一首,〈無題〉一首,再加上總括其事分而詠之的〈本事詩〉十首,總共有七題二十首之多,不計形迹可疑的也許是行經百助以前住所的〈過若松町有感〉,以及〈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就已佔曼殊現存全部作品的五分之一。除〈本事詩〉是多達十首的大型組詩之外,其它都是一首或三首的斷章零簡,它們記敘了曼殊與百助相識相戀相別的悲歡離合,其中最動人最具上品好詩的素質與水準的,我以為還是那首寫於1909年春日的〈題《靜女調箏圖》〉:

 

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間鳴。

我已袈裟全濕透,那堪重聽割雞箏!

 

「靜女調箏圖」即百助眉史彈箏的繪像應是曼殊所繪。柳無忌在〈蘇曼殊及其友人〉中曾說:「現在我們還可以看見曼殊為她手繪的像,題名《靜女調箏圖》便是。」曼殊在其上題寫上述一詩並元末明初畫家倪瓚(雲林)的〈柳梢青〉詞一闋,分寄諸貞壯、包天笑等五位友人。包天笑(1876~1973)當時稱百助眉史為「東方美人」,長壽的他於1962年9月還作詩回憶說:「調箏靜女畫真真,風雪天寒憶故人。玉指鳴聲思百助,展圖猶是美人身。」包天笑之詩純屬局外人之遠年記事,當然遠不及局內人曼殊直抒胸臆之柔腸百轉,哀切感人,不過,他的詩不僅在半個世紀之後為曼殊的情史逸事開具證明,而且詩中還有「畫真真」之詞,當然應是曼殊親手所畫之像了。

「靜女」一詞,首見於《詩經‧邶風‧靜女》篇,意為貞靜美慧的女子,曼殊以此稱謂百助,可見他之一見傾心,也可見他的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情結。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表現樂器彈奏的名篇不少,其中寫聽女子彈奏的,當首推白居易的〈琵琶行〉。白居易的這一名篇雖然將自己和商人婦同時比為天涯淪落人,難能可貴,但畢竟是位居高位的官員對平民婦女的同情而已,遠不及曼殊對同一出身、地位與境遇的百助之感同身受的深憐蜜愛。此詩首二句寫百助在彈箏聲中,傾吐的是她無限的身世之悲與春愁秋恨,次二句寫自己的感受,當時聽來已淚如雨下,淚濕袈裟了,那淒涼哀婉的弦音,怎麼還能再一次重聽和承受呢?!曼殊的友人熊潤桐在〈蘇曼殊及其燕子龕遺詩〉一文中,曾特闢〈曼殊與調箏人〉一節,他將曼殊之與調箏人比為拜倫之與雅典女郎。曼殊贈調箏人之詩與拜倫留別雅典女郎之作,都不惟一往情深,而且幽艷入骨,都是抒情詩尤其是抒情詩中的愛情詩的傑作。這,也難怪曼殊自己對此詩也十分看重,將其收入〈本事詩〉(十首)之中,並列為首篇,只是因為組詩的第八首是「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曼殊對此詩的後兩句十分「自愛」,曾刻為印章,為避免「袈裟」一詞的重複,他在〈本事詩〉中將後兩句改為:「我亦艱難多病日,那堪重聽八雲箏!」

「本事」一詞,在先秦時已問世,後來對此詞雖眾說紛紜,但指有個人或時代的史實為據,卻是其基本涵義。唐代人特別將詩歌創作的故事稱為「本事」,孟棨所編撰的唐人詩故事之書就題名為《本事詩》,它既是記錄唐詩本事之專著的第一部,也是對後代影響深遠的詩學命題。概言之,詩之「本事」,就是作詩的緣起及其中的故實。曼殊將他的十首詩特意題名為〈本事詩〉,就是沿用「本事」之舊說,如實寫他與百助戀情之新篇,以示絕非向壁虛構,而的確是其來有自。寫這些詩的時間是1909年春,地點是與陳獨秀(仲甫)合住的日本東京猿樂町之清壽館,第一見證人是陳獨秀。曼殊稱為生平「畏友」的陳獨秀雖是職業革命家,但也是學者、詩人與書法家,他首先一一依韻唱和,並特別強調說「魂銷贏得十篇詩」。曼殊將原作分別寄給諸友人後,柳亞子、高天梅、諸貞壯、蔡哲夫以及姜可生、姚鵷雛、俞劍華等南社詩人與其他非南社詩人均紛紛唱和。細究起來,那又是清末詩壇另一番熱鬧而令人饒多興味的本事了。

花開十朵,本文來不及一一摘取欣賞,只好擇其三四,分別引述如下,並逐首附以陳獨秀或柳亞子的和詩以資對讀。柳亞子是南社的掌門人,也是曼殊生前的密友和身後的熱心宣揚者,陳獨秀不僅是一代革命家,而且是革命家中少有的性情中人,同時本身也是極具修養與才情的詩人,曼殊是主唱,他們的詩就權當和聲與伴奏吧:

 

丈室番茶手自煎,語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鳳緣。

 

春病懨懨鎮日煎,愛河恨海淚茫然。

纏綿情話無端甚,亦是三生未了緣。

――柳亞子〈和曼殊《本事詩》〉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湘娥鼓瑟靈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

誓忍悲傷爭萬劫,青衫不見有啼痕。

――陳仲甫〈和曼殊《本事詩》〉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目斷積成一缽淚,魂銷贏得十篇詩。

相逢不及相思好,萬境妍於未到時!

――陳仲甫〈和曼殊《本事詩》〉

 

春雨樓頭八尺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憔悴人間乞食簫,微茫情海自生潮。

媧皇尚有天能補,烏鵲填空不用橋。

――柳亞子〈和曼殊《本事詩》〉

 

曼殊與百助的相戀不是一般世俗的男情女愛,而具有特殊的條件與背景,他們同是出身悲苦,有相似的悲劇命運,同為日本血統的大同鄉,甚至是同為橫濱出生的小同鄉,因而一見如故,心心相印。百助託佛門弟子的曼殊向掌管「夙緣」的「摩耶」詢問自己的前世今生,她伏在曼殊懷中痛哭,淚水與胭脂印滿了袈裟,曼殊用古典詩中慣用的「半」字句法,更覺芬芳悱惻,一往情深。第三首更為有名,曼殊用唐代宮人韓采蘋紅葉題詩的典故,寫多情的百助主動表示願以身相許,締結婚姻,但曼殊信守的卻是「余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斷鴻零雁記〉)。崇佛偏又要戀愛,不能結合卻偏又多情,冰炭相煎人神交戰的結果,天才的曼殊化用唐詩人張藉〈節婦吟〉中「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之名詩,寫出了「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這一情文俱勝的極富悲劇色彩的鑽石級名句,百年來不知燙痛了多少讀者的嘴唇,叩響了多少人的心弦,賺取了多少有情者的眼淚!

1908年9月中旬,曼殊療疾於杭州白雲庵,具有俠義之心與他過從甚密的好友劉三,應他之邀偕石丹生前來探視,並於庵之南樓暢敘國事,隨後與沈尹默一道遊西湖之勝,覽浙江之潮。石丹生作畫,劉三題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之句於其上,並作〈初到杭州〉一詩:

 

一枝斑管一靈簫,幽怨何曾盡六朝。

別以河山增膽量,盛年來看浙江潮!

 

杭州之會與錢塘之潮,並劉三之詩,曼殊印象殊深,到異國他鄉的日本之後仍常形諸夢寐。他對百助本來心存懺悔與愧疚:「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錫歸來悔晤卿。我本負人今已矣,任他人作樂中箏。」分手後他更是芒鞋僧衣,躑躅於日本開滿櫻花的橋頭街畔,形影相弔而心馳故國,於是便步劉三詩的原韻而和,作「何時歸看浙江潮」一詩。此詩盡顯古典絕句的絕妙風情與無上風華,乃中國近代詩歌的傑構,晚清詩歌的絕唱,曼殊最為人所熟知的代表作。道是無情卻有情之痛,孑然一身飄流異國之傷,尋根溯源何日忘之的故國之思,天地悠悠愴然涕下之感,一齊奔赴他多愁多感的眉頭心上,凝成了這一首情深意切意境空靈悠遠令人尋繹不盡的不朽詩章。

 

人生不滿百年,但曼殊過早地到達了他人生的終點:1918年5月2日下午四時,病逝於上海廣慈醫院,享年三十五歲。枕邊遺一紙團,上書「僧衣葬我」四字,後事由汪精衛等人料理。六年後的1924年,孫中山遺贈千金,由友人陳去病(巢南)、柳亞子等人葬之於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橋南堍。因曼殊生前十遊杭州,對這一山水清嘉的名勝之區分外有情,這應是他最好的歸宿之地。

劉大白,是五四時期蜚聲文壇的詩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他曾來杭州憑弔蘇曼殊墓。這位新詩人其時曾作舊體詩以祭:「殘陽影裡弔孤魂,塔表摩挲有闋文。誰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橋畔兩蘇墳。」然而,山水有情人無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初,據說是要開闢公園,便將曼殊墓丘及附屬之紀念塔、碑銘、供桌等悉數平毀。這一劫數只能說是提前了,延至六十年代「文革」中也會在劫難逃。連岳飛、秋瑾之墓都遭紅衛兵掘毀,何況是曼殊呢?今天,不僅岳飛、秋瑾之墓均妥為修復,連原來與曼殊墓為鄰的南朝名妓蘇小小之墓也恢復如初,只有蘇曼殊,有關部門僅在佔地十餘平方米的空地上,豎起一座小小的石塔,上書「蘇曼殊之墓」,其側僅有一方略綴說明文字的簡陋的石座。無心的遊客到此,不明究竟,有心的尋蹤者到此,則不免感慨萬千!正如一安後來給我的信中所說:「遙望當年,放眼當下,像這種信念執著、大義凜然、敢愛敢恨而多才多藝的奇人傑士,今日已幾無覓處了……」

天不假年。蘇曼殊,清末民初的詩國天空上,驟然而亮倏然而逝的一顆流星。

天縱奇才。蘇曼殊,清末民初的詩國天空中,光芒詭異令人驚嘆的永恆星斗。

天籟自鳴。陳獨秀曾經回憶說:「他從小沒有好好兒讀過中國書,初到上海的時候,漢文的程度實在不甚高明。他忽然要學做詩,但平仄和押韻都不懂,常常要我教他。……所以照曼殊的歷史講起來,能夠成就到如此地步,真是不容易,他實在是一個天才的文學家。」世間許多人想做詩人最終卻連泡沫都沒有留下一個,曼殊無心作詩人卻將自己的名字與作品寫進了中國詩歌的史冊,在中國詩歌的星空天宇,他是光芒永遠也不會消逝的一顆恆星。

「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請題詩。」這是清初詩人查容〈送武曾之宣府〉一詩中的詩句。查容是順治間布衣,終生不仕,特立獨行,集中有「將軍有酒能提轄,壯士聞雞已出關」之豪句。曼殊對其人其詩應是十分欣賞,在爪哇聞辛亥革命成功,在給柳亞子的信中便曾引述查容的上述詩句,以表現同道革命志士之雲雷奮發的精神氣概和吟詩作賦的綺麗情懷。只是他未曾說明出處,讓我在故紙典籍中好一番苦覓窮搜。今日在百年後重溫耽讀曼殊之詩,以「蘇曼殊的情愛之什」作了我這篇文章的題目,曼殊上人可知,當會雙手合十並拈花一笑的吧?

 

2016年端午節後草畢

 

 

 

 



李元洛,湖南長沙人。1960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研究員、詩評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協名譽主席。已出版《詩美學》《古典詩國的現代神遊》《寫給繆斯的情書――台港與海外新詩欣賞》等詩學著作十餘種,《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等散文集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