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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 梵 : 文學家也斯——《山光水影》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黃梵

讀也斯先生的散文,會讓人有突然不再眼瞎的醒覺。此前我讀過他的《在柏林走路》一書,他的學識、謙遜、愛港的拳拳之心,讓他能看清香港諸多文化問題的答案,其實已在德國。他盛讚德國時,很難不想到香港文化的欠缺。就連在圖賓根參加「聞一多研討會」,也帶給他世界主義的感觸:「異鄉的評論和演繹令我們反省:很難再狹隘地說只有中國人才懂中國文學,反而應該珍惜跳出狹隘觀點的交流……」他似乎命中注定,要成為矯正香港文化的一代先驅。他早年是對夏宇等台灣詩人產生了影響的香港詩人,其第一本詩集署名梁秉鈞。關於他的詩,于堅去年在南方都市報上寫過一篇誇讚文章,他內疚先生這麼好的詩,他竟「發現」得這麼晚,他倆本該一見如故。德國比中國大陸更早發現先生詩作的好,繼邀請北島、顧城、楊煉、舒婷之後,德國國際文化交流署把發現好詩人的目光,轉向了先生。上述《在柏林走路》一書,便是先生那次作為詩人受邀訪德的成果。考慮到詩是先生早年創作的核心,我用詩的眼光看待先生後來的散文寫作,也就合情合理,並不為過。打個有點抽象的比方,詩之於先生其它體裁的寫作,猶如泛神論者的神之於萬物,哪怕撿到一朵落花,他們也會對潛入了落花的神性恭敬有加。

詩是先生散文中看不見的靈魂,這本《山光水影》便是極好的例子。如果說這些短文的精短,不只是因為報紙專欄篇幅的限制,也取決這些短文具有的詩心,一定會有人質疑我。但我想說,這些短文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先生選擇了一種詩性語言,這種語言的根本智慧在於克制,和對悖論的迷戀。「小島睡了。小島並沒有睡。那些躺在門前帆布牀上的人靜了,但還有我們,還有這場凌晨三時半的雨。」(〈長洲,凌晨三時半的雨〉)「對事物知與未知之間,生活一切還不曾固定下來的那些光陰是最美的,但也是最充滿焦慮的……就像這個霧的故事。」(〈霧〉)「沒有事情是完美的,當風在外面怒吼,而這是你在黑暗世界上唯一的營,你會珍惜枯枝的火光、吵鬧的笑語。」(〈風中的營〉)先生善於把事物的兩面拉入短文,同時打開正反,來產生悖論似的妙趣。這不是無關宏旨的策略,恰恰是先生從詩繼承的最妙的思維,使得他總能看見事物的「另一面」。「另一面」之所以被人們忽視,是因為它不只是客觀物象,身臨其境也未必能看到。這「另一面」來自詩人的主觀凝視,若無一顆比常人深的詩心,「另一面」就會雁過無痕。在〈曬太陽的方式〉中,先生不會略過正常曬法,但人群中隱着一個少女的膽怯曬法,也沒逃過他那雙被詩訓練的眼睛,「雙腳卻是暗灰色,那是因為她穿了絲襪……這雙灰暗的腿,像兩頭臃腫而猶豫的野獸,試探地爬上前面低低的鐵欄,舉起頭,笨拙地轉動,初次嚐到陽光的滋味。」在〈早上的事〉結尾,先生寫道:「我忍不住想:我這樣體諒機器,機器也會同樣體諒我嗎?清風嘩笑着在我頭頂經過。」詩心不止令先生始終難捨事物的兩面,使他看得更遠、更多,也讓他心有旁鶩。

先生着力旁騖的,當然是充滿詩性的語言。細品先生的散文會發現,他的散文多數是逐句追隨出來的,後一句追隨前一句,前一句的節奏、語感、意象,都成為後一句的嚮導,文章意圖並非事先預設,是依靠語言逐字逐句完成的一場發現。讀者不得不跟着他的視線一起尋找,沒有找到之前,讀者會把文章主旨寄託於結尾。先生安排起結尾來,頗似美國作家卡佛,並不在乎讀者索要的重要「意義」,常靠平淡無奇將意義懸置,令傳統讀者不太適應,如〈路、房宇、海水〉、〈一杯熱騰騰的東西〉、〈雨〉等。這種順應語言尋找之旅的寫法,當然來自詩歌,也使散文不再變得一模一樣,因為語言的每一次摸索前行,很難走同一條老路。語言通過摸索,既丟失了規整、一致,也造就了散文多樣的面貌。比較〈一團麵粉〉、〈爛頭東北〉、〈路、房宇、海水〉等,可以看清它們大不相同的外貌,都來自對語言的尊重和順應。記得大陸有人曾向我抱怨先生散文的「駁雜」,是的,這本《山光水影》與我讀過的另一本《在柏林行走》,確實不像同一人的作品,但我對「駁雜」的看法大不一樣。「駁雜」恰恰揭示了散文有更廣袤的新疆土、新可能,也讓讀者懂得,美的創造不是中規中矩的一勞永逸,美是需要不斷越界的創舉。如同台灣散文大師王鼎鈞已把小說、戲劇、詩歌悉數化入散文,先生也讓他的一些散文具有小說的形貌,比如〈一團麵粉〉、〈夜行〉、〈聖誕卡〉等,但抵達的來路與王鼎鈞先生很不一樣。大概王鼎鈞先生早年的詩,遠未有也斯先生詩的成就,前者的散文就不太仰賴語言的敏感摸索,前者靠事先深思熟慮的思考,創造了許多絕妙的說法。我在紐約與王鼎鈞先生聊天時,驀地意識到,他那些說法已先於寫作存在,他駕輕就熟,寫作時信手拈來。但也斯先生的思考方式,更像一個詩人,一切思想和意味,都仰賴寫作之中的語言摸索,正是複雜詩意的驅使,令先生的散文有了更開放的「駁雜」,也令先生寫得出所有的書:詩、散文、小說、評論、論文等。我也讀過先生的小說集《養龍人師門》,從詩人的角度去理解,便有着更豐沛的說服力,那是詩人小說,裡面的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都充滿詩的意味,都來自語言克制的恰到好處。先生以這樣的詩心寫了半個世紀,也該令有心人瞭解他文章的魅力所在了吧?!

也斯先生的文學事業和身份,更適合用一個籠統的詞「文學家」來概括,與當代津津樂道的「詩人」、「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等專家概念,格格不入。他的寫作完全不受專業劃分的束縛,這讓我想到每種文化總會旁逸斜出,貢獻幾個類似的人物,他們意志強大,能力超強,不甘一生做某個體裁的專職奴隸。法國有考克多,美國有沃倫,阿根廷有博爾赫斯,他們都因其豐富的內心,不肯捨棄任何一個體裁。也斯先生身處香港這個「傾側了的社會裡」(也斯語),卻做着和他們相同的事,那血淋淋的精神衝撞,可想而知。也許恰恰處於做文化事倍功半的社會,有心人更能感到詩的必要,因為詩是一切文字美感的源頭,惟有它,不會樂於接受商業理性的控制。就詩的本性來說,詩是一種脫離設計的迷思、想像、浪漫、情感,很難成為現實主義文體,先生善用它來寫散文,就會在人迹稀少的個人與社會之間,找到重新發現、想像和命名的自由。這是沃倫、博爾赫斯等人寫作歷程中的真實故事,也是藏在他們多種體裁寫作中的共同秘密。也斯先生,這位香港的後來者、集大成者,靠一己之力的摸索,居然殊途同歸,和上述境外前輩一樣,走上了一條包羅萬象的寫作之路,即試圖把觀察和思考,用意味幽遠的詩意永遠鎖牢……

 

2015年10月3日寫於南京六合里

 

 


黃梵,1963年生。詩人、小說家,副教授。1979年由高一考入南京理工大學飛行力學專業,畢業後留校任飛行力學教師,現為該校文學與藝術副教授。已出版《南京哀歌》、《第十一誡》、《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浮色》等。長篇小說處女作《第十一誡》在新浪讀書原創連載時,點擊率超過三百萬,被網路推重為文革後最值得青年關注的兩部小說之一。《中年》入選「新詩百年百首」。詩歌在台灣廣受關注,被聯合報副刊主編稱為近年在台灣最有讀者緣的大陸詩人。獲作家金短篇小說獎、漢語雙年詩歌獎、金陵文學獎、後天雙年度文化藝術獎、美國露斯基金會詩歌獎金等,作品被譯成英語、德語、意大利語、希臘語、韓語、法語、日語、波斯語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