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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萍 : 金庸‧月牙泉‧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黎玉萍

「喂,我叔叔昨天開始看一本奇書,你要不要看?」上高中那年的某天,好朋友神秘地問我。

「看!甚麼奇書?」

「《書劍恩仇錄》,我叔叔好朋友的親戚從香港帶回來。」

「明天就給我?」

「哪裡那麼快,我還沒看,堂兄表妹一串人在我前頭排隊呢。」

三週後,朋友交給我一個報紙包說:「三天還,還有一個連的人等着看的。」

我即刻拆包,見是兩本並不太舊但已經有些破損的書,封面上用正體字寫着「書劍恩仇錄」金庸。從那刻起,我就抽離現實,去到新奇刺激的古代江湖,跟隨紅花會眾英雄一起落難一起脫險;下江南、闖西域、踏平原、走大漠出生入死,鋤奸佞妄行公義;豪情萬丈地去顛覆早已覆滅的王朝,行食已作古的皇帝;並妄想置身事內,努力玉成男女主人公的好事,為那段子虛烏有的愛情焦急擔憂,扼腕嘆息;到最後甚至生出錯覺,幻想自己就是那翠羽黃衫,去經歷那甘美苦戀。

豆蔻年華的中學時代,是人生開始朦朧思考愛情的時代。那時候,我囿於教化,潛意識裡隱約認為:真正的愛須得與革命有關。讀罷書中的段段戀情,我才知道傾心相愛便是真,非定共產伴侶革命夫妻才有。那既可談詩論文,又能躍馬彎弓的愛情更有趣迷人。如今想來,正是此書,令我的愛情觀開始擺脫單調粗鄙的教化而回歸正途。

掩卷半年,書中的某些場景漸漸退去,但那說不出的美――人物形象性格之美,對白之美,愛情之美,情節之美,文字之美等等,就像囫圇吞棗後泛起的陣陣回甘,滋潤着我幾乎被《金光大道》、樣板戲堵塞的乾枯心靈。那唇邊的橫笛塞外的歌時常縈繞耳邊。我央求好友再幫我借書。幾天後她覆我:「書主說新書出去破書回來,不借了!」這是意料中的結果。我很沮喪但同時想:「新書出去兜一圈就被人翻爛讀破,金庸是甚麼奇人?我甚麼時候再能讀到他的書呢?」

多年後,當我捧讀《神鵰俠侶》時,已經無須再日夜兼程地饕餮文字,而是可以細細咀嚼,用心體會了。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釵。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着江南岸。』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朦朦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裡五個少女和歌嬉笑,盪舟採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女採蓮的情景,雖是寥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飾、心情,無一不描寫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夾抒情,自近而遠,餘情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蜜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里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採蓮,伴隨的往往便是歌詞。

我反覆品味其開篇:多麼精緻洗練的雋永辭藻!它不但簡單介紹了歐陽修,詮釋了他的詞章,也順便帶出了柳永,讓我們既看到北宋年間的景致,又瞭解了當時的歷史、文化和社會風情,並知道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同時感受着南宋的氣息風尚。煙水迷濛的湖面、採蓮船上的陣陣歌聲歡笑,構成一幅有動有靜有聲音的生動畫圖,讓我如親歷其境。這短短三百字,自然而脈絡清晰地使北宋、南宋和小說渾然一體,更妙藉詞句為小說埋下情絲,引出驚心動魄的恩愛情仇,牽起陣陣江湖狂瀾,演繹段段生死故事。

伴着猶活眼前的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再迴溯仍留在心中的其他人物,從儒氣的陳家洛、不羈的令狐沖,到無敵的喬峰、混世至尊韋小寶;從翠羽黃衫霍青桐、美若天仙的石洞仙子,到神秘黃衣女、傾世陳圓圓,那一個個用心血凝造的鮮活形象,因着各自不同的生存背景、性格和心念所演變出來的跌宕起伏的繁複故事,真可謂一人一世界,一心一江湖!我想:作者揮動如椽大筆寫就的鴻篇巨帙,難道只想供人消遣娛樂嗎?不!他只是以武俠小說為手段,通過非凡的想像、細膩的筆觸、精緻的描寫、用心的營造,並穿插了琴棋書畫、五行八卦以及異族的容裝打扮和信仰文化等多重信息,使這江湖世界充滿文化哲思和宗教情懷,而非僅是人血性慾望的低級敘述。他借郭靖、陳家洛的忠義展示儒家的濟世;以楊過、令狐沖自由不羈闡發道家的出世;又藉一燈救贖裘千仞去張揚佛家的覺世,更用「葵花寶典」能力和傳承的悖論,揭示人性的本質和慾望的界限。驚心動魄的佈局謀篇之間,處處閃爍着作者對宗教文化、人性善惡、是非公義和社會政治探求生命的本質是思哲火花。然而這些深刻道理,我從未在作品中看到有半句乾巴巴的教導八股,卻從陳家洛、楊過、令狐沖和張無忌張三豐等達到武學至境人物中,體會到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中國古典哲學的最高境界。

在敦煌的大漠戈壁上,有一彎月牙泉。傳說從前那裡既無清泉亦非戈壁,只因某年極旱,有一百雲仙子飄過此處,見萬物枯死,百姓淒涼便傷心落淚,滴下的淚珠化為甘泉滋潤了萬物。拯救的百姓便建起廟宇供奉仙子。豈料此舉觸怒了沙妖,他氣勢洶洶地飛沙埋泉,要百姓臣服於他。仙子求助於嫦娥,裁一彎明月放在沙上,明月旋即變成湛藍清澈的月牙泉,任風沙吹襲卻不枯竭。

我也曾是荒漠,乾枯的心靈徘徊在瀕死卻不自知的狀態中。幸有一位使者贈給我一朵翠羽,裝修了我青澀蒼白的歲月;帶給我一片青桐,讓以為「衛東、向紅」是最好名字的我,幡然看到自己龜裂的心田;我從小就被教導要反師道尊嚴,陸菲青和李沅芷在開篇的溫情的對話,我猶如在曠野上聽到遠方回歸的呼喚;而郭靖的成長經歷,讓我把人生目標從空洞高遠,自己都不知道怎樣實踐的共產主義回到實處,一步一個腳印重新起步。我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在無形的刀光劍影中悄然改變。

我一直聽說:香港既無中原的雄山大水,諸子、李白、蘇東坡自不必說,就連次之又次的文人墨客也從未出現過,因此它是名副其實的文化沙漠。讀了金庸的小說,再閱讀他的散文和其他文章,那顆對民族的熱愛、對文化的肩負、對人性的尊重的心清晰可見。有如此的精神底蘊,他的文字怎能不影響人群,影響時代?文以載道,金庸把中國特有的功夫練成小說,去承載中華民族「禮義廉恥信孝義」的優秀傳統和思想品格,用成人童話的方式激勵民眾懷抱理想,堅守公義,遵崇道德,於混沌中清醒,在困厄中苦鬥,受教得益,認識生命。我彷彿看到一彎明泉,在文化的荒漠上托起一片精神綠洲,成就了一道亮麗的風景。而綠洲下的源泉,是五千年的燦爛文化。

然而,沙妖總要作怪!它把人陷進物慾橫流、急功近利的浮躁中,讓他們不屑精神追求,只沉溺物質享受而迅速心靈沙化,使那曾是精神花園的大地逐漸變成人心的荒漠,文化的荒漠,但我相信,兩岸三地還有許多像金庸這樣肩有擔當,心有城廓的巨匠大家,為民族和文化的昌盛當仁不讓地潑墨揮毫,寫就更多錦繡篇章化為月亮泉!使更多像我這樣的人獲得滋潤而成長。

2015年12月3日

 

 

 


黎玉萍,1981年中學畢業於廣東佛山,先後做過印刷、紡織、會計、文員等工作,2003年移民溫哥華。2011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突圍》,同年加入加華作協,次年進入理事會,任候補理事。作品刊登在《香港文學》、《世界華人週刊》、《環球華報》等。〈哲思《深淵》〉一文得到瘂弦的首肯和高度評價,〈卡比連弩吊橋〉和〈秋〉入選加華作家散文精選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