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趙美萍 : 鴨氏孤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趙美萍

四月的休斯頓,已經可以穿夏裝了。傍晚在社區裡散步,偶爾會看到一群黃茸茸的小鴨子,跟着鴨媽媽在草叢中覓食,見人走近,不躲反追,想找我們要吃的。看到牠們,不由想起我的「小妹妹」。一年過去,如今你在哪裡?

「小妹妹」不是人類,是一隻小鴨子,一隻鴨氏孤兒。

去年四月初的某天,我在後院的玫瑰地裡,發現了一窩白裡透青的鴨蛋,驚喜之餘,決定細心保護,期待牠們化身活潑小鴨子的美妙時刻。因為臨湖而居,和湖裡的不少生物也成了朋友。圓盤大的烏龜、兩尺長的大嘴鯰魚以及成群的野鴨,都是每天可見的熟悉風景。傍晚時分,只要手拿麵包,往湖邊小木碼頭上一站,便有幾隻野鴨一路「呱呱」歡叫着,從遠處劈波斬浪而來。掰碎的麵包一團團漂在湖面上,瞬間,一場精彩的奪食大戰開始上演!――潛伏水中的大嘴鯰魚攜兒帶女,翻上湖面,與野鴨們左衝右突搶食麵包。一時間,只見白浪滔滔,魚鴨翻騰,煞是壯觀。

可不知何故,近幾年來,雖然每年春天總會見到一群群黃茸茸的小鴨子跟着鴨媽在湖裡游來游去,但卻未見野鴨群因此壯大,甚至有日益稀少現象。所以當我在玫瑰地裡發現了那窩野鴨蛋,保護之心油然而生。

於是開始每天細心觀察,鴨媽媽是一隻普通的麻鴨,每天下一隻蛋,直到下到十六顆蛋方才停止,然後每天趴在窩中,盡心盡職地孵蛋。時值四月中旬,休斯頓晴朗白天的溫度有時高達八十多華氏度,驕陽當頭,熱浪襲人,母鴨一趴就是數小時不吃不喝。有時大雨傾盆,玫瑰枝葉雖然繁茂,卻也被劈頭蓋臉淋成了落湯鴨,她卻巋然不動。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即使是一隻小小的鴨子,母愛之心也絲毫不遜於人類!

為了犒賞她的無私母愛,我做飯時便多放一把米,再將米飯用一隻塑膠盆裝了,小心翼翼地遞到她的窩邊。一開始她十分警覺,小綠豆眼不停地眨呀眨,似乎下定決心堅決不吃嗟來之食。但過不多久,也許實在飢腸轆轆,也實在敵不過米飯的香味,便伸長脖子,開始啄食米飯,然後一吃而不可收,狼吞虎嚥,扁扁的嘴巴上沾滿了飯粒,直到將米飯消滅一空。見此情景,我心歡喜,怕她噎着,又用塑膠盆裝了一些清水,輕輕放到她身邊。如此好飯好水伺候,只盼她心無旁騖,專心孵出鴨寶寶來。

然而,就在小鴨快要孵出的前兩天,一場意外從天而降。

那是鴨媽孵蛋約二十多天的一個週末,我習慣性地去看蛋窩,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好幾顆鴨蛋已被翻出窩外,蛋殼破碎,好幾隻已經成型的鴨寶寶屍體慘不忍睹地躺在地上!

「這是誰幹的?誰幹的?」我心痛之極,失聲驚呼,卻無人回應。湖中也沒有鴨子的影子,難道鴨媽已經看到這幅慘狀,悲傷至極,心痛離去?只見蛋窩邊還留着一層毛茸茸的鴨毛,一看就是鴨媽腹部掉下的絨毛,一陣風來,鴨毛輕拂,頗有點「白髮蒼蒼」的淒涼感,令人心酸。

我躲在門邊窺探,想要找到罪魁禍首。沒過一會兒,我聽到幾聲鳥鳴,探頭一看,只見兩隻烏鴉站在湖邊的鐵欄桿上「呱呱」亂叫。「原來是你們幹的!」我怒從心起,打開門,沖烏鴉張牙舞爪,「喔喔」地大吼大叫,烏鴉受驚,拍翅飛走。但牠們卻不飛遠,而是停在稍遠處的欄桿上,對我虎視眈眈,或者是對那窩鴨蛋或鴨寶寶屍體虎視眈眈。那天下午,我一直神經質地在後院趕烏鴉。從烏鴉行兇的現場來看,鴨寶寶都已成型,出世應該就在這兩天。我暗暗祈禱:別再出甚麼意外,希望這些倖存者能夠平安誕生!直到晚上,鴨媽也沒有歸來,我擔心不已。

次日一早,我一下牀便直奔後門,隔着玻璃,看到蛋窩那裡趴着一團花褐色的影子,心中不禁一喜――鴨媽又回來了!這一刻,我竟熱淚盈眶!在我看來,鴨媽的眼神似乎有些憂傷,牠的旁邊就躺着被烏鴉從蛋殼裡啄出來的已經成型的鴨寶寶屍體。無法想像,這對一個母親的傷害有多大。但牠的堅持,除了讓我感動,還有敬重――儘管天降橫禍,但她依然沒有失去繼續孵育鴨寶寶的信心!

然而,就在鴨寶寶出生的前一天,鴨媽又慘遭不幸。那天早晨,我一開後門,就發現後院成了一個犯罪現場――只見大理石地面上有一攤混合着鴨毛的血漬,還有幾隻動物的血爪印。我直覺大事不妙,喊來先生細看,一番查看,他很有經驗地判斷:「這是浣熊的腳印!一定是牠嗅到了母鴨的氣味,鑽進院子,把可憐的母鴨吃了!」

「啊?」我又驚又痛!可憐的鴨媽!可惡的浣熊!先生安慰我:自然界的適者生存就是如此殘酷!誰都無法逆轉。

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定。既為那隻鞠躬盡瘁的鴨媽之死感到心痛,也為那幾隻命運叵測的鴨寶寶而憂心忡忡。失去了母親的孵育,牠們還會順利出生麼?

第二天早晨,我起牀第一件事就是站到後門口,眺望那棵熟悉的玫瑰樹下面有甚麼動靜,果真有甚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透過層層花枝葉片,只見一個小腦袋在一下一下地啄着地面,間或一兩聲稚嫩的「唧唧」聲――難道鴨寶寶出生了?趕緊開門出去查看,可不是,三隻毛絨絨、黃灰相間的小東西已經破殼而出,身上絨毛已乾。

我既驚喜又擔憂――可愛的鴨氏孤兒啊,你們的出生真是一波三折,大難不死的你們,會順利成長嗎?我該怎樣餵養你們呢?

整個上午,我每隔半小時就去看一眼鴨寶寶,牠們依偎在一起,見到我走近,越發地擠得緊了,三隻小腦袋緊緊地擠在中間,三隻小屁股一致對外。

我的早餐是番茄雞蛋麵,順便撈了一筷子麵條晾涼切碎,再拌上一些青菜碎,當小鴨子的早餐。令我欣慰的是,小傢伙們對美食來者不拒,吃得津津有味,吃幾口麵條,就去喝一口水,看到牠們伸長脖子吞水的可愛樣子,憐愛之心油然而生。

小鴨子是喜歡游泳的,但牠們剛出生就送進湖裡,無疑是給大嘴巴鯰魚送點心了。好在家裡有一隻塑膠箱可以派上用場,我把塑膠箱裝上半箱水,就是一個「室內游泳池」了!我把小傢伙們放進水箱後,牠們好一番折騰,時而紥猛子,時而戲水,時而快樂地抖着身上的水,時而興奮地「唧唧唧」叫着,看來水生動物對水有着天然的親切感。等牠們在水箱裡玩夠了,我再把牠們撈出來,放進紙箱,準備好晚餐……日復一日,精心伺候。鄰居們都笑稱我是「五星級服務」的鴨媽!

大約過了一週左右,我漸漸發現,在這三隻小鴨子中,有一隻看起來總是精神不振,個頭小一些,膽子也很小,我一直認為牠是「小妹妹」,牠總是依傍着另一隻大點兒的小鴨子,那隻大點的非常大膽調皮,而且愛吃愛鬧,看來是三隻中的「老大哥」。我一直擔心,那隻小不點「妹妹」會出甚麼意外,因為牠看起來那麼孱弱。但我沒想到的是,出意外的卻不是牠。

大約到第十天時,三隻中的一隻小鴨子突然無疾而終。當我早晨發現牠時,牠的小身體已經冰冷,去世多時了。牠的去世,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剩下的兩隻,我越發精心照顧,牠倆也越發相依為命。每天,無論吃飯還是睡覺,「小妹妹」總是形影不離地跟着「大哥哥」。有好幾個晚上,我在臨睡前拿着手電筒查看牠們,發現「小妹妹」總是擠在「大哥哥」身邊,那份依賴之情,與人類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時候,我在玫瑰地裡挖蚯蚓給牠們打牙祭,「大哥哥」也會謙讓給「小妹妹」先吃,「小妹妹」總是笨笨的樣子,不跟着我的小鏟子走,而是在周圍瞎晃,挖出來的蚯蚓總是「大哥哥」先發現,牠就會一個勁地叫喚,直到「小妹妹」跑回來一口吞掉蚯蚓。「大哥哥」就像「小妹妹」的保護神,讓我這個人類都看得動容。我常常和先生開玩笑:「這兩隻小鴨子一定是一對情侶,你看牠們多麼恩愛啊!」

可是,命運並沒有格外垂青這兩隻相依為命的小鴨子。

大約半個月後的一個早晨,我早晨起來發現了一個異常現象:頭天晚上給小鴨子準備的碎青菜和米飯居然還剩下不少,以往都是吃得光光的呢!我在窩邊「唧唧」地叫喚牠們,「小妹妹」也「唧唧」地回應我,還屁顛屁顛地沖着我走過來。可那隻「大哥哥」居然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偶爾發出一兩聲鳴叫,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而且左眼也睜不開,這是怎麼回事?

直到當天下午,我親眼目睹的一幕,讓我再次心痛而氣憤!我中午給小鴨子們煮了一些麵條,拌上青菜碎放進了窩裡,便進屋忙事情去了。之後,我聽到幾聲烏鴉叫,於是開門出去察看,正好看到兩隻烏鴉驚慌地從鴨窩裡飛出來,各自的嘴巴裡都叼着一大口麵條!原來又是牠們!這次是明目張膽地搶食來了!我又氣又悔:怎麼沒想到烏鴉會來搶麵條吃呢!「大哥哥」的眼睛一定是牠們搶食時弄傷的!

可憐的「大哥哥」無力地趴在地上,「小妹妹」一直依偎在「大哥哥」身邊,無心吃食,不時對着我們發出一聲聲尖叫,像是請求我們救救牠的伴侶,又像是呼喚牠的同伴振作起來。「大哥哥」已經不能站立,我將牠托在手上,牠也不再好奇地東張西望,不再鳴叫,而是無力地癱倒在我的手心裡,細細的脖子依然伸得很長,不停地一下下地「吊氣」,就像病人臨去世之前,上氣不接下氣一樣……我心疼極了,卻又無能為力。「大哥哥」的情況越來越糟,脖子伸得越來越長,呼吸越來越急迫,我伸手捧住牠,發現牠的身體很涼。「小妹妹」一直圍着「大哥哥」直打轉,急切地叫着,也許牠已經意識到了不祥,意識到和伴侶的生離死別就在眼前,在我聽來,那稚嫩的叫聲充滿淒涼和悲切……我無法控制地崩潰了,我開始哭泣,先是小聲的,最後終於忍不住「嗚嗚」哭泣起來……先生在旁邊打着手電筒,一手攬住我,不住地嘆息。然後,我也聽到了他的抽泣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泣,而且是為一隻小鴨子。

又過了些日子,「鴨妹妹」才從喪偶之痛中走了出來,可以獨立生活了。

「我可是把你當女兒養呢,你不要讓我失望哦!」我對着「小妹妹」自言自語,牠則以「唧唧……唧唧唧……」回答我。

到將近兩個月時,牠已經長到二十公分左右,大嘴鯰魚再也吞不下牠,我們撤掉了湖邊的攔網,也不再將牠趕進狗籠,任由牠自由來去了。有一天,我拿了麵包出去準備餵牠時,院子裡卻沒了蹤迹。微風輕拂,湖水微漾,這一去,牠便再也沒有回來。

如今,一年過去,不知「小妹妹」身在何處。偶爾在社區裡散步,看到幾隻野鴨或浮游於湖中,或蹲伏於樹蔭下,便會細細查看,牠是不是我曾嘔心瀝血撫養了兩個月的「小妹妹」?也許,她早已跟着愛侶遷徙去了異鄉。也許,牠還在這個社區裡的某個角落幸福地生活着,也做了媽媽……

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小妹妹」,祝福你平安!

 

 



趙美萍,中國《知音》傳媒集團資深編輯、記者。著有自傳《我的苦難,我的大學》、《誰的奮鬥不帶傷》。現定居美國休斯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