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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 華 : 書房鸚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蕪華

人的年齡到了一把攥不住時,生命就有了鬆動,像條苦瓜,一出世,就撲到皺褶裡,一生掙脫,一生淪陷,撲散了歲月,也熨平不了一身傷痕,只能感嘆時間的不耐用。

我堅信,這兩隻虎皮鸚鵡是從我掛在書房牆壁的一幅圖片活過來的,是經過巫師魔杖點化而成兩個鮮活生命。其中,一隻羽翼鵝黃翠綠以及脖頸的六片黑珍珠項鍊整齊得紋絲不減,另一隻白底子海藍紋胸鸚鵡,牠們似乎也早與我的靈慧交往過甚,使我所喜顏色都被牠們披上了身。擁有這樣一對綠就衝勁的綠,白就白出風骨的精靈,再瞧一眼牆壁上那張着色隆重的鸚鵡,忽然就有了死相,而圍繞我眼前鮮活的生命,更加令人感嘆世間的色彩原是為美備下的,為生命的艷備下的。似乎牠們和我有過前世知遇,把握着我的用情底細,吊我的胃口,好讓我為牠的任性嘈雜奈何不得。

有了這樣一對精靈,書房忽然就擁擠了,不是空氣擁擠着沒了縫隙,而是文字擁擠着走了形。

也許並非我一個人寫的緣故,我背後的精靈們也一同與我寫着。牠們舉着瘦小的目光,堅挺地出入我的文字之中,在字裡行間留下孤高身影,這足夠顯現牠們是受了某種魔力的點化暗示我:我原本就是另一個你,我是你擱置在暗處的魂兒,必須出來陪伴你,你得習慣我的存在。於是乎牠們理直氣壯地佔居了我書房的制高點,燈光處,居高臨下指揮着我的文字去處。

事實上,我一直擺脫這對精靈在我的文字內部行走,擺脫牠們,從我身邊的影子裡永遠扣除。然而,牠們是上帝派來的使者,牠們是奉命督察一個寫者的良心是否泯滅,是否因了那一袋子金錢慾望而破碎信念,這才是牠們從篤實的牆壁飛到人間的惟一意圖。

因此,牠們受到我的供養,不,也許我供養的不是牠們這一對生命,供養的是一種信念,是關乎我與牠們之間的某種神秘信息,這是無人能解的。

我想,牠們天生就是舞者,也許是因生了一雙翅膀,生命伊始便把舞姿設計到了華麗的羽毛裡,自編自創的點頭搖擺舞,絕不輸給當今的「小蘋果」,牠們可不是用翅膀舞,牠們是用快樂來舞,因此,牠們的舞就舞出了大器,舞出了自然。若是亮嗓子也似戲曲裡面的青衣名角兒,一張口,一嗓子,清脆委婉的高八度聲調,立馬顯出了範兒,讓人心跟着豁豁亮亮的。

牠們求人的時候,是有節操的,不會一味兒地討好,感恩的方式也是有節操的,在你的手指上一個蜻蜓點水,便不再弄虛作假。也許,牠們天性就恃才傲物,因為牠們知道自己不是為索取而生,有理由蔑視人類的貪婪,牠們眼瞼高傲地夾雜任何種類動物沒有的膽大妄為以及對主宰地球人類的鄙視,不僅如此,牠們張揚的個性,愛恨分明也同樣不輸給人類。牠們足智多謀,卻被人類歸屬為低級動物,牠們可不在乎人類怎麼高低劃分,那都是人類自己的事情,在牠們這些精靈來看人類是再愚蠢不過了,也許,我的一次愚蠢表現,說不定也在兩隻鸚鵡中流傳下來,我也不得知,而在尚未熟知這些鸚鵡的生活習性時,我也曾大言不慚的自作聰明地認為牠們只是一個從靈界逃出來的精靈,帶着上帝賜予的一身華麗羽毛,來討好我的一寵物,牠們哪裡會生出智慧來呢?然而,當有了那次事件,完全改變了我對牠們的看法。

那一次,我氣管被異物卡住了,連連嗆咳,那小白鸚鵡急忙抻長脖子,張大嘴巴用咽喉發出長音,用力低下頭去,我明白了小精靈是在教我。我急忙照牠的舉動去咳,果然有效不咳了,而兩隻小精靈異常興奮,得意地頻頻點頭。

溫柔的小白鸚鵡,也並不總是溫柔,那一次,竟然也發起虎威,一嘴下去就把對方羽翼扯下一枝來,那是綠鸚鵡身體上最為炫耀的凌厲綠劍,忽然斷了氣脈,半空中搖擺着,掛着洌洌血紅,死不肯落難,絕不是那種一枝羽毛輕薄地彈落,而是翻滾着痛苦地墜毀,之前,我從未見一枝羽毛的分量是如此的翔重,如石沉下發出最後一聲鴻嘆,墜落了我的目光,但是,這並不是我要寫這枝羽毛的意圖。後來,發生的事情我是永遠不會忘記,受了屈辱的綠鸚鵡,忽地衝向那把綠劍,舉過頭頂,以一種死也威武壯烈祭祀。那是一把標註生命日誌上的劍,過早地斷裂一生,終歸是要給予名分的,終歸是要記載聲名的,而綠鸚鵡如此的對生死翔重的加冕儀式,也令我為之讚嘆!牠不過是鸚鵡中的莫名之輩,卻頂起鷹隼之志,為蒼穹祭奠一把落破的劍,實屬罕見。我寫了很多行文,卻從未有過為文字的莊嚴肅穆祈禱,散發着霉味的文字,滿世界的跑,和鏽死的雲,沉積地上,泥淤清白,牠們的莊嚴也是人類無法企及了。

我們每個人一出世,也是地球的羽毛,是羽毛就要懂得保護地球,可是我們卻是只會吮吸地球的血,以及不止對生存的資源的掠奪。

如今,我書房裡的秘密以及晦澀的文字都被牠們靈動的目光啄食了去,我最喜歡聽牠們梳理羽毛後那「唰地」一聲,靈俏收回羽翼夾雜樂感,張弛有度,每一個節拍都與羽翼之間的嘩動脆響細滑緊密綴聯着,使羽毛間鈴鐺樣閃動着生命的節拍與活泛。這完全與人手中收放的扇子不同,再怎麼翻弄花樣都少份生動。

牠們也總是喜歡靠近我,離文字最近,以此生硬地認為牠們原本是文字的一部分,而並非是文字的配角,那目光擠進每個文字的縫隙間,把心思釘在偏旁部首裡。

我每天都在幸福與快樂中度過,又幾乎每天都面對憂鬱與惑亂中糾結,牠總是用高亢的聲音領跑我的世界,我從牠的目光以及羽翼探究牠們的世界,有了兩隻鸚鵡的陪伴,即便深夜窗外雷聲亂作一團,也絲毫不擔驚受怕,一個人的世界,忽然間多了兩個精靈,那種美妙便在兩個不同世界裡穿行,孤寂與恐慌都被牠們渾圓的目光逼走,這一刻,我不再怨擾牠們平日地喳叫。

我常常想:要不要把牠們擱在語言後頭,因為我看不到牠們的顏色,儘管牠們是有顏色的,而且是那種成色上好的顏色,讓語言成為配角,也一直在想把牠們擱在故事之外,但牠們是主角。

事實上,我從未想過,家有寵物,那個寵物便是你的一個縮影,我不知道牠們是怎樣竊取你的信息深入到牠們的心靈裡,由此幻化尖碩的聲音輾轉悱惻為我的聲音時,我驚悚了,牠們的生命似乎一輩子就在生羽啄羽中度過,用身體生羽,再用嘴啄羽,一生就這樣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往昔,而我像一個等待路人行乞者,竊喜從牠們身體上得到的意外之財,這樣,牠們的羽翼,便豐滿了我的慾望,我在想,那一身不輸給別人的亮麗,到了該棄之時也毫不憐惜,也許牠們天生就有豐厚的資源,哪裡還計較這小小的損失呢。

我不知道牠們被我囚禁在書房裡是否關閉了牠們那原本飛翔的心願?那羽翼可是為飛翔而生,說起來,竟也無可奈何為寵愛廢其羽,不得已為人性私慾而活,實則是牠們的悲哀,也是一身亮點惹的禍,如果牠們沒有一身絢麗的羽毛,牠們一如普通的麻雀,自然會還原放飛的心願,卻少了份人的寵愛。

我只知道,這世上有如此相通共性的生命原本只屬於人類,而不同的生命原來也有如此共性,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或是這世間所有動物包括高級動物的人類都有同一共性,這的確令人驚嘆!

牠們懂得感恩,你的語調溫婉輕柔,你送給牠們食物,牠都會在你手指上輕吻幾下。哪怕你的手指頭有異味,牠也展現出牠的寬厚與柔情,輕吻後張開嘴巴,向外噴出濁氣,將人的氣味撇得一乾二淨,別污穢了牠們的世界。我從牠們的眼睛中常常看出對我的敵意,哪怕我對牠再好,牠依然對我不信任,我不知這種不信任到底來自哪裡,是我偶爾拿在手裡的蠅拍嗎?我不過是因為牠的叫聲太吵擾我,拿來教訓一下,並沒有傷過牠們。

牠們也會拿人來涮一下,常常學老鷹抓小雞樣,聲音異常頑劣、雄武嘎嘎地叫着從我髮梢上掠過,盤旋……這樣掌上盤旋,何以操縱高遠志向?如此說來,因了一身亮麗的羽毛,就注定了要被嬌寵,被歪曲了志向,被貪婪惡劣的人性關進鳥籠。

我相信,鳥兒之所以快活,一定是因了飛翔而為自己來到這世上成為一隻鳥慶幸。而我的鳥卻無法高遠,只因了人的私慾,喜好,凡喜好就一定弄到身邊,關進籠子裡,看似對牠恩寵有佳,就以為牠定會滿意終生,渾然一生也是牠的福氣,卻不知,鳥的苦悶。我原本想將牠們放飛自然裡去,可是卻聽人說,牠們是無法生存的,這樣,倒是令我心安理得的餵養牠們了,只是我常能看到一種哀怨從牠們的美麗眼神裡流出,牠不知我,而我不知牠,牠只能在我的文字裡飛向遠方,而我手中永遠都保留牠們的一片雲衣,無法放下。

我與牠們是兩個世界活着的生命,原也是,各活各的,只因好奇與貪婪拴縛於同一屋簷下,各唱各的歌,各說各的話,好話歹話一籮筐地各放各的,似乎等待着某天,揉捏一起還給這個世界,令渾濁的世間多少都清白了些吧。

 

 


蕪華,本名吳淑華,1957年生於中國黑龍江省集賢縣。曾擔任《雙鴨山日報》副刊《芳草地》編輯。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發表文學作品三百餘萬字,作品曾在《小說選刊》、《百花洲》、《小說月刊》、《海燕》、《金城》、《三月風》、《青年文學家》、《美華文學》等海內外數十家文學期刊發表。著有《蕪華中篇小說選》、《托起一山情》、《魔界》等中、長篇小說。長篇小說《空城》《新華人報》全文連載。小說〈小城文化人〉作為例文入選《現代漢語概論》(留學生版)、《漢語修辭教案》、《廣告學》等高等教材。《魔界》受到美國國會議員傑克森.李嘉獎狀。旅居美國,任美國休士頓華文報紙《新華人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