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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 瑋 : 醫治我的小「笨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施瑋

1

我從小生活在上海的弄堂和姑蘇的深宅中,那時城裡不讓養狗,也不讓養雞鴨。所以我對所有帶毛的活物都充滿了恐懼,鄰居小哥手掌中的一隻小麻雀,我都不敢去摸。被逼着,伸出細小顫抖的指尖,輕輕一碰,那絨毛下的骨骼一顫一動,就嚇得我成年後仍心有餘悸,夢裡都有小麻雀綠豆般大小的、驚恐的眼神。

讀中學時,回到了父母在南京的家。那裡是城郊的化工基地,不少人養雞,且是散養,並不圈在籠中。往往一隻站在樓道口的小母雞,就讓我不敢回家,與她對峙着,直到父母或樓裡的人下班回來。

小母雞的眼睛裡也是害怕的,我想她的心思是比我更絕望的。為此我常被孩子們嘲笑,為了克服恐懼,有一次我就硬着頭皮貼着牆邊向樓上走,希望一直退後,已經退到樓梯上的母雞可以從我身邊下去。她卻驚恐到失智,突然縱身一躍,從我頭邊飛下樓去,翅膀撲騰在我的臉頰耳鬢。當晚,我就發了一夜的高燒。

後來還發生過許多這類小事,漸漸地,我成了一個絕對不敢親近動物的人,猶其是帶毛的動物。而我最愛去玩的地方卻是動物園,甚至談戀愛,我都會要求在動物園約會。

2

我結婚了,住在清華園小西門荷池的邊上,那是青年教職工住的筒子樓,不許養雞鴨貓狗。但鄰居保衛科的人家卻領來了一隻小小的奶狗子,淡棕色,剛會走路。牠很膽小,見誰都躲,卻總是衝向我,追我。我也想和牠玩,但牠一叫,我就嚇破了膽,甚至在家裡委曲地向丈夫訴苦,為甚麼牠就不怕我呢?在我面前,牠好像以為自己是頭大狼狗了。丈夫說,你怕他,他就不怕你了;你不怕他,他就怕你了。想想,我和人之間好像也是這樣,但總是我怕對方。

到了美國,總算鬆了口氣,活的雞鴨肯定不必相見。狗們也都在自家園裡,出門蹓彎時拴着繩,即使公園裡走個照面,你若有一點兒害怕的樣子,主人便緊緊拉着小狗退到路旁的草地上,給你留出路來。但等八年後,我開始頻繁回中國時,沒想到中國城市已經和農村一樣,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狗了。怕狗的我幾乎有點寸步難行。

一來為了克服自己對小動物的懼怕,二來也是為了讓自己漸漸泛濫的愛有個去處,我開始想養個小動物。很多人向我建議養隻小狗,我就想試試。丈夫覺得此事有點異想天開,但他想,讓妻子去愛一隻「可憐」的狗,總比哪天去愛一個「可憐」的男人要強。

一次,我倆從健身房出來,開車路過一家韓國人的動物商店,我突發奇想地一定要停車進去看看。我倆穿着短褲背心就進去了,然後,我就看見了他。他已經快三個月了,是隻純種的瑪律基斯,雙眼下有兩大塊紅紅的淚痕,一副可憐的樣子,當時也只有一掌半大小,安安靜靜地站在我面前的櫃檯上,既不躲開我,也不撲上來。他的眼睛很大很圓,烏黑烏黑地看着我,似乎有千言萬語,我一下子就被這雙眼睛征服了。

 

3

我家的新成員名叫「ABONE」,這是個在美髮沙龍和醫院註冊的「學名」,私下,我一般按心情叫他「蹦蹦」或是「笨笨」。我和丈夫各自按着自己的需要來對待他,丈夫通常叫他學名,因為他總是在教育他或是命令他。丈夫沒有甚麼人可以教育,於是就長篇大論地教育「ABONE」,常常教育他要思考「狗生」,狗的一生要活出骨氣,不能只是為了吃肉。

而我是要有一個寵愛的對象,丈夫太成熟,他總是寵着我,而且他也沒甚麼軟弱可以讓我潑撒點「母愛」,於是小「笨笨」就成了我寵愛的對象。看着他饞嘴的樣子,看着他玩各種小聰明以便騙到肉吃,我就很開心,不願意太嚴格,也不願意像丈夫那樣戳穿他的小伎倆。

每當丈夫指出他的狡詐,例如,他已經去後園「pee pee」過了,也從丈夫那裡吃過了獎勵的肉,見我下樓就又蹦蹦跳跳要求去「pee pee」。「這是一種騙肉吃的不誠實行為。」他這樣說的時候,哪怕沒看「笨笨」,他也知道是在說自己,就會羞愧地躲到桌子下面,站在黑影裡看着我,眼裡雖有愧意,卻也還存着一絲僥倖的期待。這份期待若被明察秋毫的丈夫發現了,我也要被批評一通,指責我平日隨意破壞規矩,以至小狗教育不好。

 

4

小「蹦蹦」到我家的第二天,我一醒來,他興奮地撲過來,我卻本能地驚恐大叫。從此以後他就非常溫柔,很會察言觀色,壓抑着想和我親近的熱情,總是等我主動。我抱他時,他也從不會張開大嘴嚇着我,大多數時間,我會誤以為他是隻玩具狗。他的溫柔和紳士風度就這樣漸漸地讓我不再害怕小動物了。

我是個宅女,每天都在家裡,不是寫作就是畫畫。寫作時,小「笨笨」就趴在旁邊睡覺,從來都是一聲不吭。寫作休息時我常跪在地氈上,或禱告或做平板撐,他就走過來趴在一邊,用烏溜溜的眼睛看着我,陪我禱告或是鍛煉。

畫畫時,他從來都是第一個觀眾,不會亂跑碰倒畫架,或是蹭了鋪在地上晾乾的畫板。有時我會問問他的意見,他就歪着頭看一會兒,皺一皺他的小眉頭,或是抬頭用肯定的眼神看看我。若是碰到色彩鮮亮的畫,他會很開心地蹦蹦跳跳。有人告訴我,小狗眼裡都是黑白的,那必定是我畫裡明亮的心情溢出來,被他嗅着了。

我的小情人就是怎樣慢慢地醫治了我,當我現在可以把手放在他嘴上,把他掛在我脖子上時,我就相信溫柔的愛是醫治的良藥,是調製和平的膏油。

 

寫於2015年6月19日

 

 


 


施瑋,詩人、作家、畫家。曾在復旦大學學習,在美國獲博士學位,研究舊約文學。華人基督徒文學藝術者協會主席。八十年代末開始發表作品,近五百萬字刊發於海內外,獲世界華文著述獎小說第一名等各種文學獎。中美舉辦多次個人詩畫展。出版《紅牆白玉蘭》《世家美眷》《歌中雅歌》等十五部作品。主編《靈性文學叢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