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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鶴峰 : 花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黃鶴峰

花獅,是我寂寞的少年時代最親密的朋友。

她是一隻無與倫比的,美麗的狗:雪白的毛色上,點綴着幾塊大黑斑,渾身的毛隨着她的長大而越來越長。跑的時候,那毛在渾圓健壯的身上飄拂滾動,漂亮得驚人。雞毛撣般的大尾巴,高高地往上捲成個圈,豎着雙耳,一副神氣活現的高貴模樣。才「嗚,嗚」低吼,還沒有叫,她那獨特的,具有震懾力的厚重聲音,就直向人逼去。若背上長毛豎起,兩眼射出寒光,發出悶雷一般的炸響,可直追獸王之威風。特別是繞着她頸項上的那一圈毛,如同雄獅般,蓋住了大半截的腿。為了名副其實,我們便把她叫做――花獅。她的舌上有一些黑斑,我們認為那就證明她是一隻不尋常的狗。也不知道那結論的根據是甚麼,又是誰發明的。懵懂的年紀,總有那麼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環繞着。

花獅不是作為寵物來我們家的。我們是寄希望她長大成狗後,賦予她看家的使命,而特地從銅盤軍區要來的。父親說,一個孩子把母狗引走,他才迅速地把花獅抱了來。因為,當地人有一種說法,買貓偷抓狗。意思是如果養貓,最好花錢去買,養狗抓來的最好。這樣貓狗才養的順。

那時候,她出生還不到半個月,比父親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眼睛剛開朦,無神,腦袋大大的,耳朵軟軟的,肚子圓圓的,腿短短的,尾巴成三角形。放在地上,顯得扁扁的,顢顢頇頇的路還走不穩。有時一邊仰着頭叫着,一邊無意識地搖搖短尾巴。可憐的她,那麼小就離開了媽媽的懷抱,奶也沒得吃了。

我們用扁平的竹籃,給她做了一個軟暖的窩。當她長成一隻大狗時,還一直迷戀着最初的那個窩,也不嫌小,不時地蜷在裡面睡一睡。剛抱回家的那些天,花獅睡夢裡都在叫喚。白天還好,我們兄妹輪流抱着她,給她餵米湯和牛奶。晚上,她整夜地叫個不停。「嗷,嗷」的聲音很短促,也不大,嫩生生的,直叫得人心碎。父親動搖了說,把她送回她媽媽那裡去吧。要不是兩天後,我們就搬家,還真有這樣的可能。

得知我們一家要下放到農村去,父親特別做了兩件事,一是準備了個藥箱,外用內服的常用藥一應俱全。父親另外做的一件事,就是抱回了花獅。她來我們家的第三天,一輛解放牌的大卡車,裝上我們所有的家當,送行的人和花獅,到農場安家落戶去了。

那個農場,前身是個畜牧場,也叫良種場。場裡養的豬、牛、羊、雞、火雞甚麼的,大多是從國外引進的優良品種。農場在幾個山坳裡設了養豬分場。不久,父親被派到其中之一,當起了豬官。所以我們知道那種豬叫約克豬。

花獅長的飛快,幾個月就成了隻大狗。血統的優良,不由人不信。不然如何解釋未經任何專業訓練的她,不但對自家的東西保護有加,別人家的小雞小鴨休想混進我們的隊伍,連外來狗想來偷豬食,也會被她毫不留情地追咬。怪不得古老的國度裡,不約而同地有平常百姓與皇家貴族之分。我相信血統論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唯血統論者,因為血統是會退化的。這在父親手下的豬們那裡,可是看的不少。

吃飯時,花獅愛坐在我的邊上,嘴裡發出「咦,咦」的小小的聲音,試圖引起我的注意。如果我還沒有理她,她就把她的一隻前爪搭在我的腿上,輕輕往下一抓。我看她時,她便咧着嘴,搖頭擺尾,蹭着你撒嬌耍賴,使盡渾身解數,非要你給她些好吃的。而每每她都能如願以償,飯桌上我最愛吃的東西,統統到她肚裡去了。她還趁機表現自己,在半空中,就把食物一口咬住。

我們的家在山裡,上學走山路那一段,有花獅和我們邊跑邊玩。到公路邊上,我們告訴她,回去吧!她就高高興興地往回跑。放學回來,只要我從山彎一出現,她就歡天喜地地飛奔而來,跳起來攔腰把我抱住,然後又舔又蹦,圍着你前前後後地轉個沒完,盡情地表達着她對你的那一份深切的親和愛。

因為家住的遠,一放學,我就得往回趕。否則,天黑下來,山路上到處飄動的憧憧鬼影和點點磷火,森林裡令人心驚肉跳的奇聲怪音,會把神經脆弱的我當場嚇死。所以,課後失去與同學玩耍的機會,變成大山裡孤獨的小小少女。只有甜蜜的花獅,永遠向我展示她的歡顏。她小的時候,我常常把她抱在我的腿上。長大後,她愛把她的下巴擱在我的腿上或腳背上,讓我輕輕地摟抱和撫摸。我們在一起度過了許許多多的美好時光:週末和假日,不管我是去山上摘野果,採蘑菇,還是砍柴,她決不會拉下。如果看不到她,只要一聲召喚,她的身影隨即出現。寒冬的夜晚,做作業的時候,我冰涼涼的腳,放在她毛絨絨的身上取暖……

我們家的貓很皮,會逗花獅玩。貓站在餐桌下的橫桿上,用前爪去撥弄花獅的腦袋和耳朵,她生氣地呲着牙,「嗚嗚」地表示不滿。我喝住了她,她悻悻然,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而貓越發大膽了,天冷的時候,竟懶在她身上睡覺。花獅看看貓,默許了。雖然不是那麼情願。後來,他們成了好朋友!

一次,有隻狗闖進我們家的領地。花獅正躺在大門口,只見她「嗖」地衝出去就咬。那狗在氣勢上,已處下風,只勉強地在抵抗着。貓在一旁見花獅與敵作戰,也奮勇出擊,想幫朋友一把。貓從那狗的後面,張開兩隻前爪猛撲過去。可在那時,戰鬥正處於白熱化狀態,兩隻狗的位置不斷變化着。沒想到,貓竟把花獅給狠抓了一把。受此措不及防的一擊,花獅停戰回頭,看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她看到原來是貓。花獅與貓對視着,一時都愣住了。那隻狗趁機逃之夭夭。過了一會兒,貓才不好意思地耷拉下耳朵,舔舔自己的爪子,瞇瞇眼睛,狼狽地走了。

在同學們那裡,我老愛炫耀我的花獅,把她說的神乎其神:說她的毛又長又充滿光澤,因為我給她吃了很多地瓜。那是有一次,一個過路的人,他用讚賞的目光看着花獅,然後告訴我說,狗吃了地瓜毛色會更漂亮。農場裡地瓜不但多,還特便宜,得天獨厚,我就使勁餵她。

說她的眼睛如何的傳神,有時柔情似水,有時無可奈何,有時目露兇光。一次,妹妹竟對我說,花獅的眼睛跟你的很像!

說她英勇護主,一次卻誤傷了好人。

那一次,午餐的時間,父親留一位路過的熟人用餐。出於客氣那人說着不,父親便去拉他,推推搡搡的,花獅以為他們在過招,撲過去對着那人的腿肚子就是一口。山裡蛇多的不得了。一天,我們在樓上午休,花獅卻突然在樓下的房間內「汪,汪」地狂叫,把房子都震動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我們飛快地跑下去看個究竟。原來,一條一丈多長的灰黑色的大蛇溜到我們家裡來了。花獅兇狠地叫着,蛇往前跑,她就往前衝,蛇昂起脖子回頭,她就往後退。父親找來一根竹桿,幾下就結果了那蛇。

還說她第一次看到下雪,好奇地跑出去玩,被滑了一跤,試了幾次都起不來的可笑模樣……

花獅多少能聽懂一些我們說的話,至少很善於察言觀色,弄明白我們的意思。有一次,母親買回來幾隻小雞,第二天放到門外的空地上,自己就忙去了。幾個小時後,母親想去餵雞,卻怎麼也找不到了。花獅跟在母親後面跑來跑去,似乎聽明白了我母親的抱怨。不一會兒,那幾隻死了的小雞,被一字形擺在門外邊。原來,是花獅找到了被黃鼠狼吸了血的小雞。

我老說老說我的花獅的故事,終於,有一位女同學經不住誘惑,跟着我,爬過幾重山來我家看狗。

可花獅屬於與生俱來的,警惕性極高的狗,她決不允許自家以外的任何人觸碰,再熟悉的人也不行。外人給的東西,不論甚麼,她不但不會亂嚐,還對着那食物狂吠不止,像是人家下了毒似的。

我的同學以為她可以像我一樣跟花獅玩。沒想到一見面,花獅就老實不客氣地給她一個下馬威。花獅以一副威嚴的神態,圍着她這個陌生人聞來嗅去,嚴格審查了好一陣子。弄的我的同學害怕得像個木偶人,直直地站着,動也不敢動一下。

當花獅對客人的存在習慣一些,不再那麼虎視眈眈時,我的同學見我給花獅梳理長毛,便悄悄地在她的背上摸了摸。花獅背上的肌肉敏感地抽動了一下,看也沒看一眼,憑感覺就知道發生了甚麼。她動也不動,馬上呲牙低吼着,渾身的毛也生氣地聳了起來。我的同學嚇的從地上跳到椅子再到桌上。

我生氣地大聲叫她的名字,希望花獅在我的同學面前,能給我點面子。其它事她總順着我,惟獨這事,好像對她來說是原則問題,就是不領情,又不想惹我生氣,就選擇悄悄地走開。

你知道嗎?狗找對象也是挑三撿四的。

花獅漸漸成熟之後,不時有一些異性,遠遠地站着,膽怯又渴望地朝着我家窺覷, 對此她視若無睹。對追求者,客氣的時候,她會傲慢地走過去,對那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的仰慕者,草草嗅上兩鼻子後,就回頭,不再理睬;要是她氣不順,撲出去一通亂咬,把來者趕跑。

終於有一天,我看到她有了自己心上的狗。

那是在一個山花爛漫的春天裡,像是從大老遠地方來的一隻高大健壯的狗,他毛色像金絲猴那樣,我就叫他金絲狗。只見他們在藍天下山坡上的花草叢中,廣闊青翠的田野裡歡快地追啊跑呀,一會兒在地上翻滾,一會兒互相聞聞,還舔來舔去的,親密極了。我遠遠地在一旁看呆了,為花獅有稱心如意的戀愛對象而萬分高興,並在心裡默默地希望能把他留住。因為,他已經在我們家周圍呆了好多天了,就在後山坡不遠不近地等着花獅和她玩。

我怕花獅的朋友餓着了,就去山坡上餵他。他很謹慎地扭動着黑鼻頭聞了又聞,還不時地看看我。花獅也在一旁看着他,還走過去嚐了嚐,讓他相信我們沒有惡意。最後,他可能太餓了,決定信賴我,一點點地吃起來。從那以後,我每天都餵他,可他就是不讓我碰。我一伸手,有觸摸他的意圖,他像有禮貌,又像害羞似地往後退幾步。像在對我說,謝謝你!請別碰我。我幻想着他會留下來的。可有一天放學回家,他還是不見了!我的那份失落感,久久地揮之不去。幸好花獅沒有與他私奔,不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花獅被蜜蜂蜇過一次。那一天,她正瞇眼打盹,一隻蜜蜂在她身邊飛來飛去的嗡嗡叫。她煩了,張嘴就咬。結果,上嘴唇被蜇,腫的老大。我心疼的趕緊採來絲瓜的花,還從母豬那擠了一些奶,和在一起搗爛給她敷上。

許多年過去了,花獅時不時地會在我的記憶中出現。她是我感情世界裡的一座溫馨的小島。當我不小心碰傷了自己的手腳,她的眼裡便充滿了深深的憂傷和憐愛。她小心翼翼地嗅嗅我的傷口,再用舌頭輕輕地慢慢地舔着,舔着……感動的我頓時淚如雨下。我甚至長時間無言地與她呆在一起,撫摸着她柔軟的長毛,打上無數條辮子再解開……

哦!花獅!我的說不盡的花獅!

 

 



黃鶴峰,福建作家協會會員,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在國內的「青年文學」、「海峽」、「綠洲」等雜誌和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等。出國後,在海外報刊雜誌發表隨筆散文遊記,出版《最後的浪漫》《西雅圖酋長的讖語》兩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