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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英 : 鷓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何英

清晨,一聲蒼涼而悠遠的鳥鳴聲把我從夢中喚醒。一束清涼而朦朧的光,從厚重的窗簾縫裡徐徐地照射了進來。風扇不知疲倦,噠噠噠地搖了一整夜。四月天,福州竟然已這般炎熱了。「行不得也哥哥」,是鷓鴣的鳴叫聲。可福州怎麼會有鷓鴣呢?這鳥鳴聲分明是來自故鄉閩北山區的。迷糊中的我思緒有些混亂,迷離的雙眼企圖透過那束光源窺探窗外鳥鳴聲的來處。而此時腦海中浮現起的是久遠以前在故鄉見到的一個場景:在長滿狗尾巴草的荒野裡,古老的女貞子樹的枝頭,一隻孤獨的鷓鴣正神色倉皇地對着遠方呼喚。

故鄉是神秘而且奇異的,好比鷓鴣這種鳥。「吾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這句詩用來形容我的故鄉十分貼切。它偏遠而毫無名氣,但風景秀美怡人。每當看到別人筆下描寫的故鄉或自然美景,我總是喜歡暗自拿來與之相比較。沈從文先生的「邊城」之翠林環繞,楊朔的香山之霜楓紅葉,格非的五色林海之層林盡染……他人筆下的美景,總能找到我的故鄉的影子。我的故鄉,是遠離塵世的淨土。那裡竹林繁茂,村落精巧,二十幾棟兩層的杉木老房子錯落有致,於海拔一千米的高處俯瞰建溪。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髮垂髫坐在自家門口,閒看村口處層層疊疊的梯田於四季變換的景色,遠眺家人從茂密的古老森林中農作歸來的身影。至今,我依然記得老一輩口中流傳的關於這片森林的那些鬼怪故事。不過,當地的鬼怪故事可不像西方的童話故事那樣輕鬆,其恐怖情節往往生動得驚人。還記得村裡的孩子們擠在一起聽老人講故事的場景:時而尖叫、時而歡笑,跌宕的心情就像乘着獨木舟在峽谷的溪流裡穿行。

在村落中心處的山丘上,那塊年年用來種毛豆的土地上,屹立着八棵千年巨型紅楓。每年深秋,八棵霜楓像燃燒的紅火,枯枝如手直指雲霄,蒼涼淒美卻不失力量的景象足以震撼人心。不遠處有一棵千年紅豆杉,對生的小葉宛如鳳凰的尾羽,春夏更替時其紅豆果實像閃爍的紅寶石般鑲嵌滿樹,美不勝收。雖然鳥兒都住在樹上,但不同的鳥類所居住的位置是不相同的,牠們和質樸的村民一樣,千百年來規矩地遵守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規則。麻雀飛不上大樹的高枝,於是在村民家門口的蘆葦叢中安家,終日在蘆葦稈上歡呼跳躍。村裡的大樹則住着喜鵲、八哥、斑鳩、佈穀鳥,牠們幾十隻一起,撲啦啦一聲振翅奮飛,沖破雲天。還有些鳥是怕生的,與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比如鷓鴣,永遠孤獨地居住在村外的大樹高枝頭。而黃鸝鳥和長尾白鷳則住在更遠的山林深處,只能在進山採摘或打柴時偶見到牠們美麗的身影。

少小離家幾十年,可故鄉的風景如放電影一樣時常在我腦海裡浮現,故鄉的那些鳥兒,也似乎早就搬到我心裡的最深處定居。故鄉強烈的四季更替之感,照舊還能喚醒身處於四季如春之地三十年的我。每當到了初春時分,便自然而然地期待那些熟悉的鳥鳴聲再次響起。倘若能有幸聽到,哪怕是燕子的呢喃,心頭也能泛起驚喜與感動的漣漪。異鄉只見車水馬龍,不見珍貴的樹木和珍惜的鳥類。所幸房子位在遠離喧囂的江邊,斑鳩和白頭翁偶爾飛到社區裡來覓食,頓生親切之感,彷彿見到久違的故人一樣。

然而,鷓鴣卻是好久沒見到了。在鳥類中,鷓鴣的外表算是再平凡不過了,牠沒有鮮艷的羽毛,論美麗程度或許連雉雞都比不上。鷓鴣褐色的羽毛上密佈着像白色眼睛的花紋,牠永遠是一副孤寂的神情,用千百隻眼睛審視着這個世界。羽毛奇特的花紋賦予牠難以言喻的神秘感,如同牠奇怪的鳴叫聲一樣讓人記憶深刻。清晨那會兒我做了一個夢,夢裡街頭人群擁擠,已過世的親人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不知怎麼的我只能遠觀不能上前,不由得悲傷地哭了起來。正當這時,那句「行不得也哥哥」的蒼涼而悠遠的鷓鴣聲,驚醒了夢中的淚人兒。「行不得也哥哥」聽起來像女子對情人的叮囑,一句「行不得也」蘊含了萬般的無奈。或許也正是牠彷彿能看透世界的千眼羽毛,還有發人深省的神秘呼喚,讓人一旦相見便終生難忘。

福建人愛茶,閩北是重要的產茶區,也是茶盞的主要產地。建陽出土的宋代建盞,除了珍貴的兔毫盞以外,還有一種叫做「鷓鴣斑」盞,存世稀少,價值連城。當時閩北的工匠們在製作過程中於茶盞中留下鷓鴣斑紋,到底是巧合還是刻意,現在已經無從考查了。敞口的黑釉盞上佈滿神秘的白眼斑紋,像極了鷓鴣的羽毛花紋,見者無不驚嘆它的精美絕倫和巧奪天工。或許做茶盞的工匠是愛鳥與愛茶之人,正當他企圖製作新穎的貢盞卻陷入困境時,一隻鷓鴣飛來讓他產生了靈感,他以鷓鴣花紋為原型,在經過百般調試之後製作出了舉世聞名的「鷓鴣斑」建盞。閩北的經濟不如閩南沿海發達,生活很慢,無論山水花鳥,還是茶和茶盞,皆顯露出沖淡平和之美。倘若能在閩北山裡淙淙溪流旁的大岩石上擺一道茶席,端起一杯鷓鴣斑茶盞的武夷岩茶,在氤氳的茶香裡,聽着深山裡傳來的鷓鴣聲,其神秘至美的情境只怕是會令茶客們迷惘罷。

鷓鴣幾乎從不出現在喧鬧的場地和時分,往往總在人聲寂靜的時段在曠野中間或發聲。譬如今天清晨,天才濛濛亮,當所有的人都在沉睡時,牠在霧氣瀰漫的江畔發出了一聲蒼涼的呼喚,驚醒了像我這樣的夢中人。也或許鷓鴣聲根本就是來源於夢境而非現實,福州怎麼可能有鷓鴣呢?可能是我太想念故鄉了吧。「江晚正愁余,深山聞鷓鴣。」辛棄疾曾經這樣描述過他身處異地思鄉的惆悵心情。這句詩用來形容生活在江畔異鄉的我此時的心情同樣是恰當的。今天清明,花開了,葉兒綠了,故鄉的竹筍應該長得有人高了吧?大樹上的那些鳥兒還在嗎?

唉,思鄉情愈盛,何處無鷓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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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1979年出生,福建閩北山區南平人氏,居於福州。大學就讀於閩南師範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於廈門大學傳播學專業,現任教於武夷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