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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頌瑜 : 蛙聲善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朱頌瑜

我對鄉村的迷戀,是從兒時的一片蛙聲中啟程的。

那時候,在珠水岸上的故鄉,每年到了春夏季節,天空日光漸長,大地禾苗拔節。蟄伏了一冬的青蛙再也憋不住了。清清水塘邊,潺潺溪流裡,蛙聲盈盈滿耳,一浪接着一浪,以溫柔的弧度在清明和立冬之間的時間線上延伸、起伏。

在那些漸漸暖和的日子裡,每逢燈下讀書犯睏,我就喜歡散漫沖和地捧着一杯清茶,到頂樓的天台上去靜養。在鄉村輕細的和風裡,靜看遠處的一山深綠,聆聽近處的一池蛙鼓。

那些晚上,那些光陰,蛙聲扣着池塘,荷花扣着藍夜。朗月清輝下,我的心總是一片空曠。

與城市相比,鄉村的夜處處顯得清澈美好,連再小的物事都像是被濾過似的,有着自己獨特到無可複製的明淨。淺池的風荷,夏蟲的絮語,瓦上的貓步……聽覺之內,每一道細碎的聲響都是輪廓清晰,與世無爭。

尤其到了月色雪白的夏夜,走在田間的阡陌上,腳步未及,青蛙撲通撲通的躍水聲就會在大地上擲起浪花。那種聲音清脆、悅耳、蓬勃,還充滿喜感,如暗夜閃動的爍爍星光,最能襯托出鄉村夜色的溫柔。

過去,農家的牀榻都鋪有清爽的竹篾涼蓆,陪伴鄉村簡樸的煙火日月。我記得兒時自己用過的那一牀,估計年歲比我還長。經年的使用,蓆面上已經滋養出一泊老舊的褐色來,貼着皮膚時,涼颼颼般潤。我至今仍會在不經意間驀然念想起那種感覺,念想起在那些流星縱橫的夜空下,聆聽父親講述民間故事的每一寸時光。

那些燈火溫馨的鄉村之夜,內容平實,意味深長。牆角的壁虎,閃爍的流螢,還有那一把父親講故事時舉着停頓在半空的蒲扇,現在回想起來,清簡的時光,每一句土語,都蘊藏着鄉村獨有的詩意。那時候,蛙聲也來趕熱鬧,從水面驟然升騰而起,鋪滿月夜,鋪滿鄉村,鋪滿我一夜的好夢。

蛙聲也是童年生活向大地的一種延伸。兒時,村裡的田間地頭是我常去玩耍的地方。那裡佈滿了一汪一汪的窪地和水塘。深深淺淺的碧水間,生長着許多讓我至今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雜草。到了春夏時節,萬物競相生長,水塘邊上草木葳蕤,牽起一片盛大的蛙聲,能蓋住鄉村所有的聲響。

看起來莽拙敦厚的青蛙其實慧黠機靈,身手敏捷。牠們有綠潤的背色,且身上柔滑的皮膚具有異於其他動物的喝水功能。青蛙伏在濕地、小溪、窪地或者稻田時,見到小昆蟲,能迅速伸出柔韌的長舌頭,在瞬間內將牠們整個吞食下去。

所以青蛙也是莊稼的保護神,農人的好幫手。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鄉村生活使我從小就懂得,青蛙不僅吃蚊子和蒼蠅,也吃蛾子和稻飛蝨等等害蟲。我記得村裡頭一位年輕的女老師曾經特意告訴過我:一隻青蛙一天能吃上百隻害蟲,所以一年計算下來,就能吃掉好幾萬隻害蟲。

難怪蛙聲也是農人耕作和收穫的一個重要指標。後來少年時我學頌古詩,碰到辛棄疾有句:「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我就恍然。原來蛙聲也是豐年的迹象。蛙聲裡也藏着自然的秩序啊。

屬於兩棲動物無尾目的青蛙是生物從水中走上陸地的第一步。說到進化,要比其他兩棲綱生物都先進。只是,依然保留着繁殖期不離水的特點。所以藏滿蛙鳴的水池裡,到了春天的繁殖期,也藏滿了一撮撮的小蝌蚪,如一把把撒落在鄉間碧水裡的木瓜籽。

對於鄉村長大的孩子,自蝌蚪啟程的蛙版生命兌變,純然是一場百看不厭的自然電影,永遠充滿了魔幻般的誘惑。那時我和幾個村裡的孩子,最愛就是趴在溪邊臨水觀看那些蝌蚪寶寶,往往,一蹲就是半天的時光。

溪水倒映着我們稚氣的小臉。烏黑的瞳孔裡,有青蛙的童年,也有我們自己的童年。

不過,我卻是成年後到了瑞士生活才聽說到,青蛙天生也具有一種方向感,善於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產卵。

在這個自然資源貧乏但人人具有環保意識的世界花園之國裡,很多住家的庭院除了養植花草,供應鳥食,還特意開闢有一方小小的水塘,養植水生植物,平衡生態,讓兩棲動物有更多落腳和繁衍的地方。

尤其是在瑞士東部的聖加倫地區,這裡的氣候特點集中了最多兩棲動物的生長。自然,也包括那些瀕臨滅絕的種類。到了每年春暖花開動物產卵的時節,大量的青蛙和其它兩棲動物就會離開牠們藏身的冬眠之地,穿梭在這裡縱橫交錯的道路上,返回到有水的地方去產卵。

蛙類的產卵量大,據說一隻雌蛙一年就能產卵四到五千個。為了讓從冬眠中甦醒的青蛙能安全抵達交配和產卵的地方,聖加侖的一些地區每年都會實施限速駕駛,或者乾脆在白天禁行車輛。我曾經見過那些限速駕駛的警示牌,那上面畫有一隻大青蛙,且用數字標註有限速三十公里的指示。

天大地大,萬物有靈。每次想到人類對小生命致以如此敬畏之情,都會讓我眼眶一熱,無法掩藏內心的感動。這也讓我想起在古老的德國,青蛙還被看作是氣候檢測員的傳統。據說,過去德國人喜歡把青蛙和一把小梯子放進玻璃瓶裡,依靠青蛙是否會爬上梯子來推測天氣的變化。

在面對一個小小的生命時,如此卑微之心,如此敬畏之情,我的母親同樣有。我尚年幼時,記得母親教我挑選芭樂,看到有被小鳥啄食過的,就會讓我留起來。她的道理是,鳥兒的鼻子比人厲害,所以只有那些長得好而且香味最芳馥的果子,牠們才會賞面啄上幾口。

我聽後憬然,原來小鳥也是人師啊!

保護好青蛙和兩棲動物的產卵和繁殖,我後來慢慢也知道,牠屬於瑞士公益環保的一部分。在這裡,愛護動物的環保教育不僅以各種方式浸透於國民的日常生活當中,而且還以一種舉足輕重的姿態出現。

譬如這些護蛙的公益警告,我就曾經不止一次地在瑞士的國家門戶網站上見到過,在國家的交通網站上見到過,在自然保護基金會的網站上見到過,在各種級別的紙媒上見到過。甚至,在聖加倫的地區網站和公民自己的個人博客上也見到過。這讓我不禁感喟,在這個容得下各種現代科學創造奇蹟的國度裡,也容得下一聲小小的蛙鳴。

除了限速駕駛的措施,在聖加侖另外一些馬路的兩端,甚至會加裝上臨時的防護欄,防止青蛙過馬路時被過路的汽車不幸碾壓。在一段兩至三週的蛙類產卵高峰期裡,當地的愛護動物自願者會不厭其煩地沿着防護欄,把欲過馬路的青蛙從馬路的一邊雙手捧起來,再親手送去馬路的另一邊放下去。

我曾經看過一組官方的統計數字,闡述聖加侖地區每年計有七十萬隻兩棲動物,會從這種人手手工輸送的方法中獲益,安全橫過了馬路,最終抵達牠們要產卵的地方。

那真是人與動物的世界裡,我今生見到過最溫馨的橫渡。

可見世外桃源般的國度並非天然便能生就。蛙聲善引。它也能渡人於慈悲,渡人於福報,讓我們與自然世界形成一種強大的良性能量迴圈。讓我們懷揣一顆敬畏之心活在世上,使一瓣掌心也如一畝大地,能種出一片蛙聲。

今年夏天,我曾回到嶺南珠水的故鄉打理新房子,每天都在一片拔地而起的城鎮高樓當中往復奔波,同時,也在一簾舊夢般的記憶裡,思索與尋找。某日,與一位村裡相熟的鄉人用微信對話,隱約間竟聽到從對方手機上傳來了一片熱鬧的蛙鼓,如盛夏裡的一場急雨。聞聲後我顧不得討論正事,急忙追問對方所站立的位置。

得到信息後,我趕緊騎着單車從家裡衝了出去,如趕赴一場盛大的約會,在故鄉將逝未逝的最後一排瓦屋的水塘邊,在一片鼎沸的蛙聲裡,按下了手機的錄音鍵。

青山依舊。時光不老。

蛙鼓聲聲。如遇故人。

 

 

 

 



朱頌瑜,70後,祖籍廣東,嶺南廣府人。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移居瑞士,現為瑞士華語作家、瑞士官方媒體記者、歐洲華文作家協會理事、香港《華夏紀實》特約歐洲主編、瑞士中華文化促進會會員、廣州海珠民間工藝家協會顧問、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日內瓦代表、傳統文化及民間藝術研究者。作品曾獲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首獎等多個全球華語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