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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惠雯 : 紀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張惠雯

一個人如果曾有個非人類的朋友,如果他曾在某個瞬間真誠而平等地注視他那朋友的眼睛,他就會經由這雙眼窺見另一種生命那純淨的靈魂,走到另一個世界的秘密中去。這樣的人是幸運的。給予我此種幸運的是點點,牠是一條斑點狗,在我家生活了十四年。對於我來說,這不是平常的十四年,而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四年,我從二十二歲走到三十六歲。在這段時光裡,如果每次還鄉在記憶裡最終剩下了一些畫面,那麼幾乎每個畫面裡都留有點點的影迹。

很難用「寵物」這個詞來描述點點,牠是條極有靈性的忠犬,理解人、信賴人,牠是我的朋友,一個忠誠、溫厚、沉默的朋友。牠表達愛的方式是忠誠地守在你身邊,離你近一點、更近一點,直至偎依着你。牠和你一起散步,總是走在你旁邊,即使因為甚麼新奇事物稍微跑到前面幾步,牠也會立即意識到,然後停下來回頭凝望着你――牠是在等着你。有時候,你到家附近的小店去買東西,出門時並沒有帶着牠,但很快你會發現牠來找你了,找到你,就歡喜地和你一起回家。

前一個冬天,我有種莫名的憂慮。有一次,我和母親打電話,我說,北方的冬天寒冷,如果點點能熬過這個冬天,牠就能多活一年,那麼我下次回家時也許還能見到牠。母親叫我不要擔心。過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家,家裡顯得格外荒涼,似乎人都出去了。於是,我想到點點,我想至少牠應該在家。我到牠住的雜物儲藏間裡找牠,裡面鋪着乾草,彷彿廢棄已久,我裡裡外外地喊牠、尋找牠,突然,我想到,難道牠已經不在了?因為這個夢太不祥,我不願對別人提起。兩三天後,我給家裡打電話,問起點點,我母親說牠正在外面臥着曬太陽呢。後來,每次打電話問起牠,母親都說牠很好。

就在幾天前,我又夢見了點點。我夢見終於回家了,我走進往家去的那條小胡同,突然,點點迎面朝我跑過來,就像過去很多次我回家時一樣,牠是來迎接我的。不過,這次牠顯得更歡喜,看起來就像一兩歲時那樣年輕。我記得牠的表情像是在笑。這是個溫暖的夢,但醒來的我卻十分悲傷,因為我覺得牠太過溫暖,倒像是種告別。這一次,我打電話給三姐,她告訴了我實情:點點已經在三個月前去世了,家裡人一直瞞着我。現在想來,牠大約在我做那個不祥的夢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點點似乎精心地選擇了自己的死期。也許為了讓我這個和牠聚少離多、不在場的好朋友記住牠,牠是在我三十六歲生日後的第二天離去的,而這一天剛好是星期天,是全家人團聚的日期,姐姐們都帶着孩子回來了,牠因此能在臨走前和大家告別。之前的三天牠已經滴水不進,牠一直待在牠那間小屋裡,臥在母親冬天特地給牠鋪的厚氈子上。三天裡,牠再也沒能站起來,姐姐試圖餵牠一些葡萄糖水,但牠無法下嚥。不知道是甚麼毅力讓牠撐到了那個星期天的中午,牠一直等着,等所有人都到了以後。當時,大家聚在牠的小屋裡,牠來回地看着他們中的每一個。大人都落淚了,狗也流淚了,孩子們撫摸着牠,已經泣不成聲。牠就這樣呼出最後一口氣,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後來,大家就在後面的小菜園裡埋葬了牠。牠死時有眾人的陪伴,而不是在某個寒冷的夜裡孤獨地離開,牠也沒有長期癱瘓而後痛苦而屈辱地離開,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安慰。

我不相信人或動物死後仍有靈魂,但我相信牠們活着時有靈魂,這靈魂就是一顆心靈能走進另一顆心靈的橋,就是我從牠那雙眼睛裡看到的令我感動的東西。儘管如此,我想當我再回到家,我還是會去埋葬牠的地方陪伴牠一會兒,就像牠過去無數個時候曾靜靜地陪伴我。那時,我們兩個順着門前那條南北大街來回地走着,常常是在夏日的晚風中,或是冬日上午溫暖的陽光裡。有時,我騎着自行車,牠跟在旁邊。最初,年輕健壯的牠四蹄飛奔;再後來,牠跑得慢了;終於,牠老得幾乎跑不動了,我得騎得很慢,還要不時停下來等牠。兩年前最後一次回家,點點的兩條後腿骨質老化,牠有時高興地站起來想朝我走來,卻會突然摔一跤。我最喜歡帶牠去父母在房後開闢的那個小菜園裡,站在石榴樹或柿子樹下,吹着風,就那麼安靜地站一會兒,我感到我們同樣在體會着世間的某種美好,那種溫暖的欣欣的生意,感受着極其祥和的相伴的快樂……

我覺得點點是條和我有緣的狗。因為儘管我常年不在家,但每次我回家,牠都會立即認出我。在家裡,牠只願跟隨我和父親到街上去,家裡其他人只能帶牠出去兩三百米,出了那個界限,牠就會轉身自己跑回家。顯然,牠把父親當做老主人,把我當做小主人,我們倆是牠最信任的人。我曾經和牠非常親密,那是我還在新加坡的時候,我每年都會回家住上一段時間。有一年假期,我在家住了很久,牠對我比任何時候都親密。我的房間在樓上,夜裡我上樓睡覺時,牠總是陪着我一起爬上樓梯。我至今還記得牠上樓時埋着頭、前後腿交替跳躍、攀上一節節樓梯的樣子。我們家不允許狗在人的臥室裡睡覺。所以,等牠陪我到了房間門口,我就得和牠說再見,讓牠下樓去睡。牠不捨得走,也不敢進屋裡來,就在門口蹲着。我偶爾允許牠進屋一會兒,我會坐在窗前那條棕色的布沙發上讀一會兒書,而牠就安靜地蹲在我的腳邊。如果我停下來,朝牠看一眼,會發現牠也正仰望着我。牠看到我終於注意到牠,就忍不住再往我跟前靠近一些。睡覺前,我不得不把牠請出去。而當我躺在牀上以後,牠仍然會蹲在門外守候一會兒。隔着紗窗門,我看到牠那忠誠、沉默的影子。牠似乎在仰望夜空,不知道牠看見夜空中的星辰、雲朵會想些甚麼……朦朧的睡意中,我終於聽到牠下樓的、細碎的腳步聲。

那一年,我走了以後,家裡人說牠經常跑到樓上,在我的房間外面徘徊。有一天,母親在電話裡提起牠,說點點現在變淘氣了,竟然往臥室裡溜。那天,她打開我房間的門換空氣,再上去關門的時候,發現點點在裡面,還臥在沙發上。牠因為弄髒了沙發而挨了我父親一頓訓斥,因為牠過去非常守規矩,不會自己溜進臥室,更不敢爬上沙發。但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因為牠淘氣,而是因為牠懷念小主人,懷念我在沙發上讀書時牠伏在我腳邊度過的那些夜晚。如果我說點點的陪伴甚至勝過很多人給予我的陪伴,希望不至於引起誤解。在我看來,牠的陪伴裡有一種英語裡所說的healing的力量,因為牠給予人的全然的信任和愛,牠能夠使人的靈魂純淨起來。

在這十四年中間,牠曾經離開我們一次。那大概是牠四五歲的時候,我當時不在家,不知道為甚麼,父親突然嫌養狗麻煩,把牠送給了三姐的婆家。把牠送去大約一個星期後,姐姐的婆婆給姐姐打電話,說點點除了喝水,甚麼食物都不吃,擔心牠這樣下去會餓死。我姐姐趕去把牠接回家。回到家裡,餓得奄奄一息的牠才重新開始進食。牠似乎知道自己被拋棄了,以絕食來抗議,只為了回到原來的家。此後,我父母再也沒有要把牠送人的想法,決心把牠養到老,因為牠是這麼一條有骨氣、念舊主的狗。

 

過去,點點還跑得動的時候,牠每天早上跟着我父親去買菜。我們從來不必擔心牠會跟丟,因為萬一牠找不到主人,牠會自己回家。我四姐開了一家幼稚園,有段時間,父親每天早上去集市上買了菜會先去幼稚園給我姐姐送去。父親出門早,到的時候四姐通常還在睡,父親就把買好的菜放在大門外。那天早上,四姐朦朧中聽見拍門的聲音,她以為是幻聽,但過了一會兒,聲音沒有消失。後來,她下牀打開幼稚園大院的鐵門,發現拍門的竟然是點點。點點一進門就在院子裡到處查看,我四姐就猜到一定是牠在街上的人流中和父親走失了,但牠沒有直接回家,因為牠知道父親會先來幼稚園送菜,所以牠到這裡找他。牠就是這麼一條聰明的狗。

點點不算短暫的一生裡生育過三次,我們不知道牠甚麼時候偷偷跑出去給自己找了伴侶。第一次牠只生了一隻小狗,但第二天早上小狗就不知去向。牠為此狂躁地找尋了好幾天,把我父親花壇裡的泥土都刨開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很順利,每次牠都生了五隻小狗。但我們養不了牠們,就把其中的四隻都送給了親友,給牠留一隻在身邊。其中第一隻留下的小狗叫樂樂,所以我在《相伴》裡給那隻小狗起名叫「樂樂」。樂樂那窩小狗出生時剛好我在家,大家都說點點是故意選我在家的時間生育,因為牠知道我待牠最好。牠生育後,我餵牠加紅糖的熱牛奶。小狗長大一點兒,四處亂拉,我每天早上給牠們房間的地面鋪上一層乾淨的沙土,每天打掃牠們的窩,把小狗一個個擦乾淨。我那一次也在家待了很久,把樂樂養到了滿月。我走了以後,樂樂大概三個月時因腸胃炎死了。一年多後,點點又生了一窩小狗,這次我們仍然留下一隻,叫花花,但花花後來走失了。花花走失後,我決定帶點點去做節育手術。我們縣城的獸醫院不做這種手術,於是,我找了一輛麵包車,帶牠去鄭州一家動物醫院做手術。我們不知道牠那時已經懷孕了,醫生做手術時才發現牠腹中有胎兒。當我看到那團模糊的血肉時,有種罪孽深重的感覺。但我極力說服自己我這麼做是對的,因為我不能再讓點點無節制地生育,牠年紀大了,不能再損耗身體,我更不能把牠的小狗交給未卜的、往往是悲慘的命運。之前送給別人的小狗,幾乎沒有一隻能活下來。我不願去問,更不願想像那些小狗是在如何缺乏照料的情況下死去的。我知道,在這個縣城裡,狗仍被當作看家的工具、低級的畜生,許多狗連一個擋風遮雨的最簡陋的狗窩都沒有,牠們是在一尺長的鎖鏈上度過一生的。

2011年,點點十一歲的時候,也是我來美國後的一年,我聽說牠腹下長了一個瘤子。家裡人帶牠去獸醫院,那裡的人說沒有辦法。後來,長瘤子的地方總是潰膿發炎,我母親和姐姐每天要給牠擦洗、敷藥。但我對她們說,必須想辦法把腫瘤切除,這樣下去狗會很痛苦,她們也會疲累不堪。點點很幸運,後來我四姐夫找到了他的兩位醫生朋友,這兩位給人治病的醫生不忌諱某些荒謬的說法,願意為點點做手術。牠的腫瘤切除了,傷口癒合得很好。醫生誇獎牠是一條非常勇敢、通人性的狗,因為從清洗傷口到打麻藥,牠從沒有試圖掙扎,牠偶爾因疼痛扭動一下,在旁邊的主人告訴牠說這是給牠治病呢,牠就立即安靜下來、默默忍受着。手術以後,牠又活了將近四年,最後平靜地老死,這對我們來說像是奇蹟。

我們的親戚、朋友都說點點是有福氣的狗,這無非是指我們給了牠足夠的食物和一個棲身之所。可是,和牠給予我們的信任、愛,和牠帶給我們的快樂相比,我們給牠的多麼微不足道!作為牠的朋友,我的心此時充滿悲傷和愧疚。在來美國以後的這幾年裡,我難得陪陪牠。即使在短暫的回國假期裡,我也要抽空去旅遊,待在家裡的時間並不多,加之在家時親友應酬頻繁,我每天匆匆忙忙、來來往往,竟忽略了這位老去的、忠誠的朋友。如今,一切補償都已不可能。牠的死令我意識到我已經太久沒有回家了,牠也提醒我,當一個人還能夠給予愛的時候就盡力給予愛,不要寄望於不可知的未來。

點點是一條被我們人類視為卑微的狗,但牠卻讓我體會到仁慈、悲憫的更博大的意義。沒有牠的啟發,我不會寫出《相伴》、《安娜和我》這樣的小說。人的大部分生命都浪費在那些自認為重要的事務中了,但最後發現真正賦予這生命溫度的卻是那些短暫的美好、瞬間的感動,在記憶裡,這瞬間成為了永恆。點點留給我許多這樣的瞬間,如今想起,我感到慶幸,也忍不住流淚,一切過於美好、溫柔的東西總是令人傷感的,仁慈本身就令人傷感。

人生就像一個旅途,在前面的旅途中,你不斷發現新的東西,不斷遇到新的朋友和所愛,你的生命成長、不斷豐富,充滿蓬勃的活力,而從某個時候起,親愛日益蕭索,你發覺自己開始告別那些熟悉的人、眷戀的事物,他們逐漸遠離、消失,你甚至不得不面對一次次死別的痛苦,同時焦慮着另一些無可避免的、未來的別離和失去。而不知哪一天,你自己也會遠去,變成別人追憶往昔時的溫柔和痛苦……這是個傷心的旅途,除非我們能將順序顛倒過來。就像這些年來其他的告別一樣,失去了這位摯愛的朋友,我擦乾眼淚後仍得繼續前行。而除了更加尊重、善待其他生命,我想不出更好的、紀念牠的方式。

 

  2015年4月30日

 

 


張惠雯,1978年生,祖籍中國河南,現居休斯頓。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小說發表於《收穫》、《人民文學》等中國文學期刊,多次上榜「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曾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人民文學新人獎」、「上海文學獎」等。近年出版小說集《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