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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河 : 對一隻小貓的回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0月號總第382期

子欄目:「眼裡的動物」專輯

作者名:陳河

現在我想起了那隻叫魯普斯的小貓。心裡充滿悲傷。

那是九十年代我在阿爾巴尼亞經商的時候。在一個早晨,有人在輕輕敲打我的門。我在窺視孔裡看到是些孩子,就把門打開了。原來是鄰家女孩阿麗霞。阿麗霞大概十多歲吧,碧藍的眼睛,臉上有些雀斑,天生的美人胚子。阿麗霞好動,像個男孩,愛玩小狗小貓的。她媽媽常在門口大聲喊她回來:阿麗霞……所以我會知道她的名字。這天阿麗霞抱着隻小貓,後邊還跟着一群小孩。她說:中國人,你把這貓留下吧。你得給牠餵牛奶。這小貓髒兮兮的,黑白色,很瘦。可我有點不好意思拒絕小孩要求,就收留牠。

我從來沒養過動物,但我想貓不會太難養吧。 阿爾塔家就有隻大貓。所以我覺得收留一隻貓不會有問題的。我給牠喝了點牛奶,洗了澡。牠身上有很多蝨子,漂在水面。洗過澡後,等毛乾了,我才發覺這小傢伙漂亮着呢,那眼睛烏溜溜的,聰明的樣子,身上毛絨絨的。

我給牠的食譜是,一天一個煮雞蛋,這是阿爾塔教我的。我相信,這貓從牠爺爺那一代起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那麼小的貓,吃起雞蛋餓虎撲食似的,一忽就完。我真怕牠撐壞了。吃完了,牠就躲在角落裡,怕被人趕走。我抱牠到沙發上,牠睡了,香甜的樣子。

命運這東西真是有的。就說這貓啊狗啊,生在像加拿大這樣富裕又講究動物權益的地方就會過優越的日子,而生在戰亂,貧窮的地方,就受罪了。動盪時期的阿爾巴尼亞垃圾遍地。那些被人遺棄的野貓野狗守在垃圾堆。每次我去扔垃圾時,牠們蜂擁而上,特激動。因為我的垃圾裡會多一點肉骨頭。我曾看見一隻大狗瘦得已站立不起,趴在距離垃圾堆不到五米的地方眨巴着眼睛等死。我想這隻小貓阿麗霞一定是從垃圾堆裡抱來的。牠突然過上這麼好的生活,可能有一種很不現實的感覺。開始幾天牠都躲着我。只有聽到我煮雞蛋時的聲音,牠就會跑過來,繞着我的腳激動的叫着。有時我逗牠,把雞蛋放的高高的,牠拚命的跳啊跳,那高度是牠身長好幾倍,真不可思議。阿爾塔家的貓是大貓。一天就吃一雞蛋。可這才出生不久的小貓,幾乎是兩口就吞下一個雞蛋,還不飽。給牠甚麼都還要吃。好像牠生來就是為了吃。阿爾塔有一次看到牠進食的兇狠樣,驚叫着說:牠是「魯普斯」。 魯普斯,阿語的意思是餓鬼。我以後就叫牠為魯普斯了。

魯普斯吃飽了,就獨自玩,在地上打滾,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魯普斯是隻聰明的貓。起先,牠離我遠遠的蹲着,瞪着我看。當我和牠四目相對時,我就能感到那眼睛裡有點害羞的神情,好像牠有二三歲的兒童的智力。牠愛玩,我的手指只要在沙發上一摳,發出點聲音,牠就會弓起腰,貼着地面潛行而來。牠不是直接撲來,而是會選擇一條我視線不及的路線,比如沙發的底下,出其不意的衝出來,用爪打我。可牠的爪子是軟軟的,指甲收着。阿爾塔對這點大為讚嘆,她家的貓一爪打來就是幾道血痕。

那段時間地拉那正經歷着國內的動亂。在動亂之後不到一星期,由歐洲多國聯合組成的維和部隊就開進了阿爾巴尼亞。地上佈滿最現代化的坦克裝甲車,天上的武裝直升機一直在盤旋,很快把局勢壓住了。為了不讓那些持槍的團夥在夜間活動,地拉那實行了宵禁。宵禁持續了近五個月,從每天下午六點到次日早六點。對於習慣於傍晚外出遊玩的阿爾巴尼亞人來說,宵禁實在是一種苦不可言的事情。只是一家報紙說:婦女歡迎宵禁,因為宵禁後男人夜間不能出去喝酒,在家時間多了,和她們做愛的次數也多了。

在這些百無聊賴的晚上,是魯普斯陪伴了我。牠現在和我已經熟了,有時會悄悄走來,爬到我膝上,貓的體溫比人高,毛絨絨摸起來特別熱乎。晚上的時候,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魯普斯趴在桌上,看着我。有個早上我醒來覺得好溫暖,原來甚麼時候這傢伙鑽到我被窩裡了。

魯普斯長得很快,一個雞蛋不夠吃了,我還給牠吃其他的,但從來沒飽過的樣子。巨大的胃口使得牠長得特別快。牠的肚子迅速圓起來,不相稱地發胖。牠的這種吃法確實有些反常,好像牠是一頭冬眠前的熊。要猛吃以儲存足夠的脂肪。我相信魯普斯的父母是野貓,因血緣關係,牠開始在家呆不住,往外跑。髒兮兮的回來。牠照樣快樂地吃雞蛋,但我發現,牠在外邊還吃過垃圾。我對牠有點失望。

在地拉那宵禁解除後,李明從國內回來了。他對我收留了這隻小貓覺得奇怪。他不是一個喜歡寵物的人。

李明一回來,我就該回國休假了。我不知該如何處置魯普斯。我不知道李明會不會每天煮雞蛋餵牠,會不會讓牠留在這間屋子裡。現在魯普斯外出的時間越來越多了。這隻極有靈性的貓好像預感到好日子不會太久了,正在去適應街頭的生活。我走的那一天,魯普斯一早就跑出去了,好像這傢伙怕承受不了和我告別時的傷感。

我在國內只呆了一個多月,就回到了地拉那。就在我剛放下行李,和李明說話時,我看見魯普斯影子似的從臨街的視窗跳進來,直奔洗手間,無聲無息地。一瞥之間,我發現牠長大了些,但又髒又瘦,肚子鼓脹。過了會兒,我輕輕推開洗手間的門,看到魯普斯臥在潮濕的地上,迷茫地看着我,似乎已不認識。在牠身後,有一攤帶血水的糞便,腥臭無比。

我現在知道我是錯了。既然你沒有能力保護一個小生命,為甚麼又要收留牠呢?牠一定是在我不在時吃了垃圾堆裡髒東西得了病。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李明有沒有餵牠,甚至我不想問他這個問題,他能讓一隻拉血屎的貓呆在屋裡,已經是盡最大努力了。

接下去的幾天,我又開始煮雞蛋。魯普斯不像以前那樣狼吞虎嚥了,吃得有氣無力。牠似乎認出了我。當我向牠伸出手,牠趕緊向後躲避,然後,伸出爪子打了我一下。我感到,牠的爪子軟軟的,指甲還是收着的,像小時候一樣。我差點落了淚。

我清醒地知道,魯普斯是一個待解決的問題,一個置於我和李明之間的問題。我不能強求牠接受牠所不喜歡的東西,況且,牠拉着血腥的糞便,攜帶着病菌,正走向死亡。

結局的一天來了。我讓魯普斯吃飽後,抓住了牠,把牠放在一紙板箱裡。我推出自行車,把紙箱夾在車後,慢慢的騎向地拉那街頭。記得那天秋高氣爽,橫貫地拉那的人工河邊的銀杏樹落葉飄零,在金色的陽光裡飛舞。我一邊騎車,一邊望着河裡的水波出神。想着這河裡一定有小魚吧。貓是喜歡吃魚的。小貓還會釣魚,一隻蝴蝶飛來了,小貓去追蝴蝶……我沿着河邊騎出好遠,還過了條橋。我確信魯普斯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才停在河邊。我先剝了一個雞蛋,然後放出魯普斯。我想讓牠像往常一樣吃掉雞蛋。但牠顯然是受了驚嚇,一下子就跑得無影無蹤。我再沒見過牠。

打那之後,很多年過去了。現在當我在多倫多看到那些活得比人還優越的貓時,就會想起可憐的魯普斯。我相信牠早已死掉。牠當時的內臟已腐爛,流血,誰會給牠治病呢?但我更相信牠還活着。都說:貓有九條命啊!也許,貓的本能會讓牠去吃一種草,治好牠的疾病。呵,要是牠不死,牠一定會變得異常兇猛健壯,牠會妻妾成群,帶領着牠的家族,在那些連成一片的垃圾堆之間,或在夜色濃重的地拉那城的屋頂上,淒厲的嘶喊着,呼嘯而過!

 

 



陳河,男,原名陳小衛,生於浙江溫州,年少時當過兵,打過專業籃球,後在汽車運輸企業謀職,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經商多年後,現為自由寫作人。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女孩和三文魚》《黑白電影裡的城市》《夜巡》《西尼祿症》《我是一隻小小鳥》《南方兵營》等,長篇小說《紅白黑》《沙撈越戰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第二屆華僑文學最佳主體作品獎、2013年《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