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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瑤琴:心靈隱蔽地帶的舊軌與新路——海外華文女作家近作論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戴瑤琴

「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集結了創作者柳營、曾曉文、施瑋、陸蔚青、凌嵐、凌珊、山眼,七篇小說,展現她們各自對人心的探察。陷於心靈撕扯的主人公,如同在幽暗的隧道裡遍尋出路,是不是有路?是不是出口的方向?作品既有質疑又有解決。我想,閱讀就是陪伴着他們走這麼一段路,我們一起先安心於黑暗,行走,試探,直至目及光亮。

專輯中作品的共性是現實題材。無論是海外故事還是中國故事,作家的立意是裸呈當前生活中的實際情狀。小說不是圍繞情緒來調度,而是圍繞「問題」在結構,依循提出/解決的理路建構故事。她們不約而同地將創作筆力集聚於家庭,若進一步細分,又可將其分解為夫妻、母女、父女三組基本關係,誠然家庭還有通達社會的各條線索,但是代際無疑是常規的、直接的敘事起點。七個故事,講述家庭成員的一段遭遇、一個念頭、一項決定。

延續着代際論題及家庭周邊,我們先把視點轉向在昏暗中亂撞的母輩。〈尋找安妮〉和〈活棺〉是對中年女性當下心理訴求的一次披露。安妮,內心住着一位未成年的小女孩,她任性地以不斷「逐新」來表明自己。陸蔚青實則拋出了論題:已過四十的安妮,依然稚氣的言論及行為到底是不成熟還是童心?「我」以安妮為鏡鑒己,理解她想要的只有自由。 正如「無論咖啡多麼濃甜,都蓋不住冰塊帶來的寒涼。」「自由是個美麗而誘人的字眼」,安妮斷然拒絕「以愛的名義被囚禁」。我們純然地訝異並猜疑其「捨棄」的舉動,但卻忘記了自由本質上的美麗和誘人,是值得人為之堅守與捍衛的。安妮的溺水而亡,與任何人無關,而是她確認了真實處境,即無論她如何熱烈地生活,如何不顧一切地追求自由,最終結局,她還是會被拘禁在「鳥籠」裡。從強生到「鸛鳥」,「愛」與「籠」始終並生共存,區別只是有形與無形。小說講述安妮的故事,但更深層問題是拋向安妮的閨密,「我們」焦灼地尋找安妮,安妮執著地尋找自我,「我們」總是會積極地觀察他人,卻躲閃着坦白自己。

安妮的出路是聖勞倫斯河。〈活棺〉的王霞又會怎樣呢?柳營首先透露了王霞婚姻危機後,接踵而來的財務危機。於是,一場預先被算計過的飯局開始了。王霞的處境,從根本上看,是源發於心理的焦慮,焦慮的產生因少時對物質匱乏的恐懼,恐懼引發其不斷追趕,不斷追趕的成果以囤積的形式而得以展示。「一路人,全是人擠人,都得拚盡全力」,直至「馬不停蹄地奔進了2018年」,王霞已年近半百了。婚姻無比脆弱,情意早已在怨恨中被徹底刪除,丈夫從她的生命中悄然消逝,立即被一把抹去,而她與兒子的聯繫,此時依賴生活費來維繫。當所有的情感都主動抽離王霞,懸浮而起時,金錢成為她最可信的靈魂支柱。與張鵬的昔日情誼,可以被迅速地換算成國庫券、股票、基金。小說中最後出場的是一位患肥胖症的年輕司機,他環繞着類似電影裡突然降臨的「死神」的神秘感。兩人的交流,加深了王霞對現狀的無望,及其對沒有出路的恐懼。司機多麼努力地活,可是不能解決最基本生理需求。王霞會痛苦,正因為她始終積極選擇、主動追趕,從沒有被落下過,但危機卻不斷迎面撞來。生活永遠可以突然間「平地起裂縫」,王霞「看到的卻是一張張焦慮的臉、帶着黑眼圈的眼,突然又覺得每一個人不過都是掙扎中的普通人。」希望,恰如從她衣服口袋裡滾落的橘子,年輕時候,掉一個就再撿一個,吃完一個,張鵬就送她一個。此時,王霞手邊已經沒有橘子了,也沒有他人了。普通人居住於「活棺」,不是大悲就是大喜。張鵬真能超然物外嗎?每天那一百零八個儀式性大拜,不也是規矩?從某種程度上看,張鵬和司機都是一尊「羅漢」,前者是主動,精神成佛;後者是被動,受限於「肥胖」,動彈不得。柳營道出了某種事實,或許有一些悲觀:現實是殘酷的,生活填滿不可承受的事件,它就是存在着你想變卻無法改變的事實。故而,對待他人,不妨換位思考,我們在討伐對方為甚麼非要沉淪苦海的時候,是否考慮過他們實在無路可走?我想,柳營小說的悲憫,從這個視角的傳達是特別真實善良的。

秋紫是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丈夫在成為「異國水鬼」後,原本由其打造的井井有條,撤出了她即將開始的寡婦生活。一隻寫着「來自關心你的朋友」的吊籃,重新讓她看到了反抗絕望的希望,她決定試一把,就按照〈寡婦生活指南〉的傳銷指導那麼幹!物質製造的誘惑急速膨脹,迅速包覆她,秋紫搜索着報紙的訃告欄資訊,開發下家,擴展事業。她最重要成就是抓住了傑登,並神秘莫測地奪去黃玉生命。當秋紫在集團年慶上秋波流轉、萬千風情的時候,她似乎已經成功證明她就是抓住了「光」的那個人。儘管她不擇手段,但卻是自己從困頓中走出來的。鄰居利卡多吐露的真相又將秋紫推回了黑暗之境――她原本是利卡多的獵物。現在,她真有可能「走」不出來了。小說以故事性為創作着力點,曾曉文埋設矛盾與翻轉,營造等待天機洩露的緊張感,揭曉人性的詭譎和宿命的莫測。

凌珊筆下的曉霞,她「最美的時光」,還是有曲剛的日子。從中國到美國,每一次選擇,她都能穩贏的秘訣: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情與義經過精確計算,人生的軌迹依照程式設計。作品的特點是呈現出曉霞對放棄與保留的進退尺度,她正是「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既明白自己現在要甚麼,又清楚自己真正要甚麼。

塔科夫斯基在《雕刻時光》裡,借電影分析,探討過個人與社會之間高牆矗起的原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了這樣:人對自己沒有任何要求,他自身脫離道德努力,轉而寄希望於他人與社會。人們總建議他人容忍、犧牲自我,最終投身到社會建設中,自己卻堅決置身事外,迴避對世上所發生一切的責任。他們能巧立名目為自己的袖手旁觀辯護,為自己不願為大眾的實名放棄個人利益辯護――沒有人下決心,也沒有人願意自審並承擔起對生活、對靈魂的責任。(1)〈尋找安妮〉〈活棺〉〈寡婦生活指南〉都頗為生動地羅列出人的不同私慾,對於安妮、王霞、秋紫來說,私慾恰是一度引領她們走出隧道的「光」,安妮是求愛,王霞和秋紫求財且求愛,但若只是單純向外攫取,她們並不能走到出口,而會在一輪輪無限接近時,又被推回至更深處的暗夜。

〈空道2020〉裡的秦川,享受着一位水晶般女人的愛與崇拜。被安排為丈夫的角色後,在浪漫且藝術的家裡,唯一不合適的是他自己。秦川「病」了,他覺得生活在唯美虛幻的佈景裡,「夢到自己一個人浮在極亮的光中,腳下的一小截鐵梯虛飃飃的,再仔細看看,又不像是鐵梯,而是自己的一截淡淡的灰色影子。他因為害怕這截影子被光淹沒,害怕沒了走回去的梯子,以至於沒能太關注那道小門的外邊。」 這一段夢境描寫,非常準確地揭開秦川一類人的精神病因。為失去自我而糾結,明知道可以有出路,但因為對自己的不信任、對未來的不確定,所以不敢放棄現有的一切。他在一種奇異的存在裡,環境富足明朗,而心路蜿蜒幽暗。準確說,他擱置了生活的念想。

日本鄰居奈緒的出現,令秦川體驗到生機。他其實更多從奈緒處獲得身份認同與情感認同:都是亞裔、都沒有經濟獨立、都有無盡壓抑難以言說。「他天生的敏感一方面成全了他的寫作,一方面卻也擴大了他心中的每一道細細的裂痕。」安娜丈夫丹尼的開朗樂觀正是秦川羨慕與嫉妒的。施瑋設計了一處巧妙節點,橫路的生死關頭,秦川和奈緒之間信息阻滯,而丹尼卻可以憑藉淺顯日語與奈緒交流。隔膜,體現出母題性質素,夫妻間、族裔間、文化間,都豎立着無法突破的藩籬,而相同語言是拉近陌生人距離的最簡便路徑。對於宛如困獸的秦川來說,他體驗不到生命的品質及重量,「他悵然若失地感到自己正在放棄光明與安全,但若此刻不逃走,他也許會被淹死在這光明與安全中。自己是注定屬於黑暗的吧?似乎只有在幽暗中才能放鬆地呼吸,雖然愛慕光,卻不能在光中生活。」事與願違,突如其來的隔離,再一次將其逃離的念想打斷。小說產生了一片奇妙的情感迴環,當你在「隧道」獨行,帶領你走出去的那個人,並不需要是相同的血緣、種族、國籍,而需要他心懷愛與信念。

近年的海外華文小說,很重視對「新移民」的子輩群體的心理透視,並對中國式家庭教育觀念及模式實施深度反思。〈消失〉描寫了一名華裔天才少女的逃離。家庭優渥的三姐妹珍妮、安妮和茱莉,像「森林裡迷路的棄兒」般戰戰兢兢。珍妮自出生後即背負使命――成為母親設定的「鋼琴家」,她只需要彈鋼琴。「為了保護自己的一雙手,在家我從來沒有摸過廚房裡的任何刀具。從小到大,連一隻蘋果都沒有自己削過――這是我的特權,我從來不需要插手任何家務――」若從親情裡梳理出父愛,「爸爸」就是客廳擺放着的景點「打卡」照片,就是生日準時送到的禮物,就是一年一度只在節日才降臨的溫情。冰冷的世界在珍妮身邊運轉了十幾年,媽媽需要「我」成為甚麼樣的人,就是家庭教育的終極目的。「我」到底需要甚麼,從幼時的不敢說,到青少年時的不想說。珍妮消失,是因為渴望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一切完好,沒有突然的離別,沒有消失,沒有半夜時分空蕩蕩的月台,沒有陌生人站在路燈下盯着我看」。一旦實踐「消失」,「多年來的瞞與騙,在我駕駛的一路,漸漸遠離眼前的長路。」「我怕光」,在令其致鬱的家裡,珍妮連鏡子都不敢直面,而在「消失」的第二天,珍妮就看到「陽光照在雪上,折射出非人的亮光」。萊恩的視頻裡,出現的那位CNN戰地記者,是逆光中「珍妮」的縮影。消失,是對光的主動迎接,而她掛掉母親電話,扔掉父親圍巾,是與光明前程的決然告別。珍妮,怕兩種光,一是鋼琴家的光環,一是虛情假意的親情光影,她熱愛自由且酷烈的光線。「逆光」中的珍妮,事實上給予其高中同學強大的心靈震撼:那位十二歲就試圖自殺的天才鋼琴少女,找到了非常規的隧道出口並義無反顧地跳了出去。

「邪惡」的艾麗莎策劃並實施了復仇,她在報復自己的父親。諾曼和凱西的私情,恰巧正面對抗着艾麗莎十四歲的青春叛逆期。紥實的細節提示她,親人與朋友間應有的信賴和責任,在情慾與物慾面前,蕩然無存。內心的魔鬼慫恿她,懲罰鋼琴老師凱西,追責父親諾曼,可以從凱西最心愛的兒子――克里斯下手。回家路上,意外雪崩正在奪走艾麗莎的生命,而隨之而來的精神崩塌即將摧毀每一位涉事者,他們更重要的身份是父親、是母親――令其羞愧又負重的角色。

作家阿來在《雲中記》中寫到:寫作這本書時,我心中總迴響着《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我例舉這部小說,源於其深厚的生命質感和強大的文學張力。清新悠遠,雲淡風輕的抒情語言下,是鮮活結實的喜怒哀樂,滾熱的情感,提醒你對一切世間的生靈屏息凝神、肅然起敬。結合近十年對海外華文小說的閱讀,我感受着創作者似乎更願意經營故事,而感情的處理則相對匆促。具體到人、到群、到世界,小說在刻畫着緊張,宣示着矛盾,表達着對立,唯獨不書寫平庸。我姑且稱之為「平庸」,是因為生活中的很多故事就是特別尋常的,平淡到寫進小說裡,甚至會令人覺得匪夷所思。人與人的相處,積蓄着溫暖和親厚,情感往往收藏在尋常細節裡。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生活比一切構思都離奇,生活它在自然的發生,而構思難免人工的痕迹。

人生四平八穩,轉折意料之中,矛盾解決順理成章,閱讀的興趣在這一系列刻意的或龐大或蕪雜或常識中被消耗。同時,在創作者之前作品中,讀者早已被打動的那個點沒有偏移。高居翰欣賞晚明「吳門畫派」張宏的《止園圖》冊,他認為其對於「止園」(位於常州武進)是框選結合寫生。同樣面對素材,其他畫家會讓自然屈服於行之有年的構圖與風格,而張宏則逐步修正既有陳規,直到它們貼近視覺景象為止。進而,觀者的視界與精神完全被畫中內容吸引,渾然不覺技法與傳統的存在。與董其昌「無一筆無出處」相比,張宏選了一條相反的道路。(2)文學作品正是有類似的寫作思路問題,我覺得「貼」字很傳神,如何不看着生活寫、跟着生活寫、猜着生活寫,是創作的問題;如何表達出能令人感到真實的情感,是創作的難題。很多小說具有較強烈的表現慾,急切地想說出主題、技巧和立場,表明各種新發現和新探索,無形中造成作品十分「緊張」,「真」也都被「急」給逐層剝離了。「創作中最痛苦的是找到你想表達的內容與成品間最短的路徑。(3)刻意經營的繁複,熟能生巧,而舉重若輕的虛構,着實不易。

 

【註】:

(1)      (3)[蘇]安德列.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張曉東譯,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版,頁251、頁123

(2)      [美]高居翰、黃曉、劉珊珊:《不朽的林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頁23。

 

 

 


 


戴瑤琴  女,籍貫江蘇,文學博士。現為大連理工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