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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英嘉:浮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譚英嘉


她像一隻饕餮。他們都說,她像一隻饕餮,每次聚餐,周圍的人都吃飽了,停下了筷子,只有她還在吃,和第一盤菜剛上桌時一樣,筷子像一隻貪饞的鳥,不斷地張開長長的喙,啄起一片蔬菜或是一片肉,未等到汁水滴落,便已落入她嘴裡,在囫圇的咀嚼之後便是同樣囫圇的吞嚥,只看得到她嘴在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或者說,僅有的一點聲音,都給淹沒在旁人的高聲談笑之中,一似那些消失在她筷子下的蔬果菜肉。

真好,吃那麼多還這麼瘦。旁邊的女孩湊過來,與她說了一句恭維話,帶着一臉故作熱情的笑容。她笑着,又吞下了一塊肉片。

直到桌上的盤盤碟碟都空了,她才停下來,拿着紙巾,擦擦唇上的油膩,將碗略略推遠一點,彷彿剛才快意吃喝的不是她,不是她本人,只是一頭暫且借了她的身軀、誓要吞完這一桌酸甜苦辣的餓獸。她往臉上換出無辜的笑容,復又拿起杯子,小口喝着飲料。

裙子的腰身太緊,箍住小腹,像一個氣急敗壞的擁抱。她坐着,沉默不語,再如何用力吸氣,都沒法讓這擁抱鬆開半分。片刻之後,她微笑着向旁人說一聲失陪,便站起來,去洗手間。

關上門,摁下馬桶上的沖水按鈕,摁住,千萬不要鬆手――就在洶湧的水聲裡,她終於迎來了這頓大餐的收梢:牙齒刮到了手背上的舊傷口,再一下,一下就好――她將這一餐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來。馬桶裡的水流,是她最可靠的同謀,她的嘔吐比她吃下這頓飯的時候更瘋狂、更猛烈,水流以最逆來順受的姿態,帶走了這些形態全失的食物,以及她嘔吐時狼狽又猙獰的面容。

裙子的腰身終於鬆下來了。那種像佩戴着環形枷鎖一樣的窒息感消隱無蹤,她站起來,理了理衣裙――這種自肉身到精神的輕鬆感,足夠供她在她們面前縱情炫耀:她的飲與食,從來沒有變成層層疊疊的贅肉,她在女孩堆裡的明爭暗鬥之中,向來長勝。

 

她並不是一直都貪吃。

她記得,自己剛到大城市去上大學的時候,這座城市給她的見面禮,卻是深深的挫敗:往前,她曾經驕傲,因為認定自己是「隔壁家的孩子」――這座城市的繁華,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就像烈風吹過暮秋時節的孤樹,一層層撕去綠蔭、撕去一片片葉子,只剩下枯黑的枝椏。

她與同學說着同一種方言,偏偏只有她的口音與詞句像一件無法蔽體的破舊衣物,遮不住家鄉荒蠻的真相;她拚命讀書拚命考試拚命要爭獎學金,拚命打探着周圍的人在各自的前路上劃定了怎樣的軌迹,拚命打工要換到更多的生活費,但一件小事、又一件小事,連篇纍牘,一行行刺在她的記憶裡,將她在心上壓得更低、更低。

在食堂,女孩們抱怨着飯菜難吃,說北方菜油重味厚會讓身材失控,南方菜總是在甜膩與寡淡這兩個極端之間,而那種叫做沙拉的東西――在她看來,那不過是一碗完全未經烹煮的生蔬菜葉子,但她們甘之如飴,往裡面倒入醬汁,雖然也在抱怨,卻會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咀嚼着蔬菜柔嫩的枝葉,像某種貪婪的昆蟲。

她在一旁,看着,驚得忘詞。

她無法合群。她再如何渴望扮演女孩們小團體裡的一個角色,也沒有足夠多的生活費,能夠讓她躋身其中。她能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是吃,讓飯卡裡刷出來的每一分錢,都落肚為安。她捧着餐盤,從玻璃櫥窗的影子裡看着那個臉上鼓着嬰兒肥的自己,看着自己平庸的打扮平庸的模樣,只想多吃一點,再多吃一點,用食物帶來的飽足感,好好安慰自己。

哲人們將「貪吃」視為罪過,世界自有懲罰這罪過的法子:長年的「多吃一點」,讓她很快就像一隻丟進了水裡的海綿球一樣胖起來,贅肉覆上了腰肋,覆上了手腕與腳背,雖然她一直穿着家人為了「多穿幾年」而為她買的大碼衣服,曾經鬆垮垮空蕩蕩的大碼套在她身上也不再是「大碼」了。惡意開始接踵而至,從刻薄的揶揄到刻意的排擠,都像一塊塊石頭,被周圍的人撿起,擲向她,而層層柔軟的肥肉像泥土一樣埋起她,一路埋至她圓胖的下巴。

人都會讓她失望,只有食物能讓她安心。她認定了這一信條,確信只有端到她面前的食物,才會屬於她,才會完全袒露出它們秘密的甜美與鮮香,好與壞都只歸由她所有。一年,又一年,她越吃越多,她貪饞的樣子能為她贏來關心或者憐憫,她能用旁人鋪天蓋地的言語,偷到一點溫情,一個讓她享受到矚目感覺的時刻,但這一切都比不上食物帶來的富足感覺,是食物讓她成為公主,成為王后,成為果蔬菜肉的主人,一口,接一口,吞下,吞下。

 

那一天,她對着餐盤大快朵頤的時候,迎面走來的人影,像極了黃金檔電視劇裡俗套的橋段,卻在一瞬間讓菜餚都失去了慣常的吸引力:一個瘦削的少年,瘦削卻筆挺的身形似是化自古畫裡的墨竹,連眉眼都是纖細的模樣,細長眉毛下的單眼皮因了淡淡笑意而彎起來,恍是丹青妙手的三兩筆寫意。

他走過來,視線不覺間落在她身上,卻立刻移開,彷彿是觸碰到甚麼行將腐壞的東西,這讓她的笑容變成了一場卑下的討好,她來不及收起笑容,就看到他走過,伴着周圍女孩們竊竊的低語,說她可憐,說她毫無自知之明,其中一句話像一杆投向她的標槍那樣,直接命中了她――

如果她自己還對自己有那麼點自愛,就應該把她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

吃得過量,胃確實沉沉地墜着,壓着她褲腰的鬆緊帶,她甚至有種錯覺,覺得自己站不起來,吃下去的食物在地心引力下一路墜向她的雙腳,墜向地面,急欲要找一個出口,而她是一座蓄水已經越過了警戒線的水庫,一座行將垮塌的沙山。她推開餐盤,站起來,跑進餐廳的洗手間裡,只消一彎腰,把手伸向喉嚨,稍稍一壓――她甚至來不及判別自己有沒有使勁――她吃下的食物立刻急不可耐地從她嘴裡迸湧而出,從團塊到稀爛的糊狀,到最後,到她眩暈得幾乎要倒地的前一個瞬間,是液體,是渾濁的液體,是重新變得空無的肚子,空得像一座懸在河流上的橋。

她按下了排水開關。剛才的嘔吐,片刻之後,便像是從未發生過,她洗乾淨手,甚至仔細地漱了口,走出去,帶着驕傲又詭秘的笑容。

 

她在衛生間的私人小歷險,從那一次起,就再也停不住。她一口接一口地吃下眼前的食物,百無禁忌,尤其鍾愛吃肉:肉食裹着醬汁,柔腴的口感會隨着咀嚼而漸漸變得乾澀,最好的享受便是在滋味最豐盈的時刻吞下,緊接着送上一大口米飯,這一瞬的飽足,會讓人忘去暴食帶來的諸多困擾。吃飽之後,她藉口要去洗漱,躲入衛生間,摁下沖水開關,開始嘔吐:這一套程式,她不僅已然無師自通,還做得純熟,純熟得沒有疼痛,沒有歉疚――甚麼都沒有,只是生活中按部就班的一步。她想。

時間一長,她雖然還是吃得很多,卻漸漸瘦下來,像一隻原本圓熟的果實在盛夏的驕陽下慢慢失去水分――有時她甚至錯以為自己和大學時那些身形纖細的女孩們互換了身體,看着她們在朋友圈裡因了生活的心滿意足而變得豐滿,更豐滿,而當手機暗下去時,她看到的,是熒幕上自己的影子,那張越來越瘦削的臉。

戒不掉的小歷險,間接地,讓她很快就在公司裡引來了關注。她吃得多,卻還能炫耀着裙子腰身富餘的那幾公分;旁人也喜歡和她一起吃飯,開玩笑地說看着她吃飯,自己就算只能簡單吃幾口,也能蹭到美食帶來的快感。

傷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你們都不懂,這代價只有我自己擔得起,付得出。她想。她知道自己脫髮,胃痛,經常頭暈,嘴裡有酸腐的味道,她經常靠咀嚼口香糖來掩蓋這股味道,而口香糖有一次差點把她的一顆牙黏了下來,她偷偷伸舌頭舔了舔那顆牙,那鬆動已經太過明顯,任是再麻痹的觸感,都能輕易發現。

每一次催吐完,她都會想起一座橋,橋下是湍急的溪流,橋身懸空,幾乎和塵埃一樣輕盈,要在空中飛舞。她身上那些層層包裹着骨骼的贅肉,緩緩都鬆脫開來,消散在塵埃裡,只剩下當下的那個她,在馬桶的漩渦裡,倒映着一個瘦削的影子,就像那座在水面上漂浮於半空的橋。

 

這一天,她遇到了一點小意外。在嘔吐時,她那顆在這些天裡一直搖搖欲墜的牙掉了下來,在她還來不及叫喊時就沒入了污物之中。她匆忙沖了水,走出去,對着鏡子咧開嘴,看到那個黑洞洞的缺口,倏然露在自己眼前,她一驚,卻無法可施。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整天都緊閉着嘴,只能若無其事地說話,喝着咖啡,笑,看着周圍的人對她嘴裡這一格空白目瞪口呆。

然而,一切彷彿又倒回到從前,回到她坐在食堂裡的那一天,哪一種關切都藏着惡意,哪一句問候都暗帶譏諷,遠遠近近的聲音裡藏着幸災樂禍的評論――「早就知道她靠催吐瘦的,裝甚麼裝。」「就是,她對自己這麼狠,肯定很有心機。」「她一直都像豬一樣甚麼都吃。」「可能人家就靠這個博眼球呢,能吃說明能生,是好嫁!」

那些嬌軟的聲音,先是給她溫情,繼而變成了刀劍。

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燈光浮在她眼前,飄滿了的塵埃落在她的影子裡,一層一層,變成了深深淺淺的灰,裹住了她投落在地上的形骸。太可笑了,多少年,她從瘦到胖,從胖到瘦,都是一場接一場全無意義的討好,因為她們眼中的她,從來都不是「她們」之一,而她也從未真正成為「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她又想起那座懸空的橋,橋身懸在半空,在周遭的聲浪之中轟然坍塌,磚石落入溪流,淤積的泥水漸漸漲起,漫過她腳下的地磚,漫過她的身體、她的呼吸,直至她如溺水般窒息。

那座橋坍塌了。她一失手,杯子摔在地上,碎裂開來,咖啡流了一地,汪着映出她的一角影子,似是她,又似是一個無名的影子。

她就那樣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直至靜默,彷彿時間凝止,那座橋的影子在眼前的水漬裡慢慢浮起,承起她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墜落。

 

 



譚英嘉 生於香江,長於滬上,國文系畢業生,前互聯網公司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