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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河:種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河


自從搬到後園面積較大的新家之後,我妻子的種菜技藝不斷提升。第一年,我在後園陽光最好的草地中開出了一塊地給妻子種菜,蔬菜瓜果茁壯成長。第二年,這一塊菜地蠶食周邊的草地,面積翻了一番。我妻子有時還會在菜地之外的花草邊上種上一株番茄,番茄長很快,像一把傘蓋在花上面,肥料全給它吸收了,花卻變成侏儒。在國外生活單調,種菜也是一種蠻好的愛好。她很快就以菜為友,結識了一些住在附近喜歡種菜的華人。我在樓上書房裡常能聽到花園裡(也許應改名菜園)我妻子和來者談論着對我來說很高深的種菜技藝,比如如何利用香蕉皮黃豆做有機肥料,黃瓜早期枯死和土壤酸度的關係等等。有一天,來了一個我之前不認識的女士,年紀看起來七十上下,很瘦小,衣服也很簡陋,不知為何,她給了我一種印象她是裹過腳的。這天她們在談些甚麼我不清楚,她說的貴州口音我基本沒聽懂。事後我知道我妻子是在一個鄰居家認識了她,今天她送了一些菜苗過來。我妻子在和她切磋菜藝期間有很深的挫折感,她把我妻子的種菜理論基本都推翻了。比如她說番茄是不喜歡陽光的,我妻子卻以為陽光很重要。她說白菜上的蟲子是地裡爬出來的,我妻子一直以為是天上飛來的。當我妻子向她請教黃瓜為甚麼容易枯死這個重要問題時,她卻持不屑一顧的態度,把頭別過來看着天空,不願和我妻子討論。她覺得我妻子顯然理解不了她的種菜理念,所以她沒待多久就走了。她留下了幾根沒帶土的菜苗,說要夜裡種下,白天得擋住陽光。我妻子連夜奮戰,把鍋碗瓢盆都拿出來扣在上面擋烈日,後來果然長得很好。

我妻子明白她是種菜高手,後來去過她家裡拜訪,端正態度虛心求教。回來的時候她談了很多感想和見聞,很興奮,像是當年白區進步青年參觀過延安一樣。這位鄰居家和我們家步行距離大概十分鐘,在這個區裡算是中等偏小的房子。我妻子說房子是她兒子買的,兒子一家四口,媳婦的父母親也從國內來了,住在樓上一個房間,她自己和老伴則住在地下室裡。當然我妻子關心的是菜園問題,她說這家的花園基本全開發成菜園了,分成兩個區,一個區歸兒媳父母種植,一個區域歸她和老伴。這園子裡出產的蔬菜自給有餘,家裡不必去超市買菜。兒子和媳婦的朋友偶爾還能來拿走一些有機蔬菜。

我妻子說當時她問了一個問題,說你們把花園的地全挖了種菜,兒子兒媳沒意見嗎?她的老伴回答說:沒有兒媳的同意,我們哪敢這樣做啊!那天我妻子還特地描述了她老伴的樣子,說他有一個很奇怪的肚子,就像是一隻大瓢蟲一樣圓鼓鼓的,很畸形。而最讓我妻子感興趣的是,說他們家後園有一套灌溉系統,他家外面的政府屬地有一條排水溝,基本常年有水。他兒子在排水溝裡放了一個微型自動水泵,會把水抽到自家一個大水桶裡,這樣他們家老人可以用這些水澆地,不用昂貴的自來水。我妻子對水費敏感,因為夏天裡因為種菜花掉的水費遠遠超過了產品價值。我很慶倖我家附近沒有這樣一條排水溝,否則我妻子可能會指派我也去弄這麼一套灌溉系統。

多倫多的夏天很短,一過九月寒風就起。楓樹紅了一陣子,就開始飄雪,冰天雪地一直到來年三四月,五月才見花開。六月初一天上午,我聽到門鈴輕輕地叮了一響,聲音輕得像蚊子一樣,爾後才聽到鬆開指頭的響聲「咚」。我能感覺到按門鈴的人異常羞怯,輕輕按下門鈴之後,鬆開指頭也是輕輕的。我開了門,見到是上面說的鄰家種菜女士,她來找我妻子。我說妻子在後面菜園裡伺候土地,讓她進屋來。可她說不進屋了,她可從邊門到後園找我妻子去。後來就見她進了後園,和我妻子說起話來。我看到這回我妻子和她說話很投機。這一天,她又送來了一些新的菜苗,是她從中國剛帶來的種子發的油麥菜。加拿大海關是禁止從國外私自帶入植物種子的,發現的會高額罰款,還會列入黑名單。她也知道的,她說自己是把這些油麥菜的種子包在布包,縫進了棉衣的夾裡內部,這一種做法讓我想到電影裡的根據地人民支援紅軍的故事。她用這樣艱難帶來的種子培育出來的苗送給我妻子,真叫人感動的。但是讓我震驚的還是另一件事情,我妻子說她的老伴(就是她形容過肚子像一隻大甲蟲的)在去年冬季裡去世了。據說他本來患有嚴重內科疾病,冬天裡鏟雪之後突然就不行了,幾天後就死了。他的喪事悄悄地進行,都沒告訴鄰居。她悄悄告訴我妻子,說房子裡死了人不能讓外人知道,否則以後賣房子會有影響。這事讓我難過。一個人死了,好像甚麼也沒發生一樣。這位上年紀的女士還是這樣活着,之前還有個老伴,現在得完全獨自面對。她還在種菜,還得給兒子家四口人做飯。  

老是受她的恩惠,我妻子覺得應該表示一點謝意。端午節之前,我妻子包了好多肉糭子,特意讓十個煮的特別軟熟適合牙口不好的老人,給這位種菜鄰居送過去。幾天之後,我聽到門鈴又膽怯害羞地叮了一下,我馬上聽出是種菜的鄰居來了,忙開門,看到她提着好幾個塑膠袋,裡面裝了很多萵苣和青菜,是送給我們的。那天她和我妻子在後園邊聊邊幹活,聽到她的聲音響了很多,顯得開心。我妻子後來告訴我,說她收到了糭子很高興,她主要不是因為多麼喜歡糭子,而是覺得有人關心。她說自己到了這邊之後,基本上就待在家裡,沒有和人交往。以前老伴在的時候還好些,現在孤獨一人不好過。她知道社區裡有個紅楓晚霞華人組織,經常有活動,可她不知道怎麼走。她說自己其實想吃點蝦皮,告訴過兒子一次,可沒見兒子買來。她說自己倒是有點錢的,有退休工資,上回從國內回來時就帶了六千加幣,可是自己無法到超市去買蝦皮,再說吧,也怕買了兒媳會不高興。我說她在這裡這麼冷清,幹嘛不回國內去?我妻子說她其實也想回去,在老家她有親友,是個縣城退休小學教師。只是兒子這邊沒人做飯,他們忙着上班掙錢,沒人照看孩子,她只得呆下去。她說等小孩再長大一些,她會考慮回國居住的。

很快又是大雪紛飛,冰天雪地。接着又是春暖花來,開始了種菜季節。我一直沒有再聽到那門鈴聲,也沒見那種菜女士到後院找我妻子。我妻子也很奇怪,去年這時她已經來串門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回國去了?還會不會回來?我妻子在她的技術指導下菜藝大有長進,她傳授的番茄打掉頂枝的技術讓我吃上很多好吃的番茄,她往年留下的四季豆種子也爬藤開花了。不知不覺又是七月流火,也沒見她影子。我妻子也不再提起她了,畢竟,人生中好多人只是相遇一下,擦肩而過之後,很快就會忘記的。我也是因為要寫這一篇散文,尋找故事才想起她來。只是希望無論她在國內生活或者還回加拿大來,都能過得好一些。  

 

 


陳 河 男,原名陳小衛,生於浙江溫州,年少時當過兵,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裡的城市》《夜巡》《西尼祿症》《我是一隻小小鳥》《南方兵營》《猹》等,長篇小說《紅白黑》《沙撈越戰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甲骨時光》,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第二屆華僑文學最佳主體作品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