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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紅梅:蒼島孤生白浪間――古宅殘卷劄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顧紅梅


1

2016年4月3日。從上海市區出發,約一小時光景到崇明島陳家鎮――被稱作東灘的地方。早上八點半時辰,大霧。陳海公路十米之距不辨路,唯三三兩兩車燈的光,暈化在一個碩大的虛空裡。

轉入草港路,出奇的靜,不見有其他行人,霧更加渾然。空氣像被滄浪洗了,乾淨,但過於清洌,把不是這個季節的冷,撲在你臉上。 

屏息斂氣,才不會誤解這條平日裡兩車相向顯得侷促的道,一下子拓寬到了你想像不到的遠方。就像掩蓋在雪中的路,你無法判斷它的邊界在哪裡。四周白茫茫一片。車,成了孤島,只得借着車頭微弱的燈光潛移。

風不停地推着,濃霧中總算扯出疏淡處,依稀看見兩旁的農田。左旁,正分畦灌溉,可能有待植上水稻。突然看到一對遒勁的牛角,正暗暗驚訝,緊接着一截牛背從霧中浮出――一頭水牛從左前方迎面而來。可能沒有意識到一輛車和牠擦肩而過,牠安詳得對整個世界沒有絲毫戒心。牠的主人在哪兒?來不及多尋思,一切旋即消失在霧中。 

聯想到伊朗導演阿巴斯的一首短詩:「白色馬駒/浮出霧中/轉瞬不見/回到霧中。」是否正是類似情景――除了「水牛」比「馬駒」欠形式上的美感,讓阿巴斯靈閃了一下他標誌性的、素淡的直覺型深度?

右邊望過去,是一片油菜花。風攜着霧,似拖了一支碩大羊毫,油菜花在陳年宣紙上至少被霧渲染了五六次,原本一眼見底的「黃」幻出不一樣的亮度,細微色差的色塊動態變幻着。右前方,先是一片檸檬黃透出霧的稀薄處,一瞬間,在這檸檬黃色塊邊緣,豁然亮處一抹油菜花本色的、晴朗的黃,接着又來了一筆舊屋脊的青黛色――正等待一棵剛剛從霧中透出枝葉的楝樹來點苔――可惜這幅未完成的畫被身後一陣風捲雲湧的大霧淹沒。

清明時節到東灘掃墓,這風景似哪一年見過?卻無從憶起。十年前,父親囑我對祖父留下的族譜殘卷中記載的相關文獻,考察、佐證。因崇明、東灘地域在譜中留下徙居印痕,從此,見東灘已不僅僅是東灘。雲影、水影、花影、樹影以及老宅……倘若遇霧化開,再逢上清明,倏忽不覺為時景,已然幻成歷史中某些片斷。

董其昌如斯描述崇明:「恆河大海,幾數十萬由旬,茫乎其何有涯?於其中突兀聚沙,別成一片境界,此造物之所以示幻也。眾生從而食息營攘焉,幻中寄幻,奚啻若蠻觸之居矣。夫此洪波巨浸之中,漂沒消長,固在瞥眼間,足當諦觀者一番省入。」(《上海府縣舊誌叢書.崇明縣卷.乾隆崇明縣誌》,第828頁。以下簡稱《乾隆崇明縣誌》)

長江挾泥沙而下,在入海口,海水逆之,潮汐上下,土滯沙積為崇明島,因沒有崇山巨石,這島嶼自古漲坍不定。董其昌卻說這片浮土別成一片境界,而非「蠻觸之居」。漂沒消長,亦真亦幻,他帶着禪意的一番省醒,是否觸動了自己人生如寄的幻覺或心念。有土以來,唐宋以降,崇明多有遷徙客,面對這片充滿不確定性的土地,不知他們如何思量?

從草港路向東約一公里,現在仍能找到祖宅原址。

2007年老宅被拆遷,祖父保存傳下的族譜刻本殘卷被長輩們倍加珍視。似乎隨着祖宅的消失,族譜殘卷成了家的根,或依賴的土。殘卷中有一幅宅第俯瞰平面圖,為乾隆初年遷居於此的祖先營造的宅第原貌。

古宅為三進兩廂房,面寬三開間,坐北朝南。古宅圖白描勾勒,同濟大學古建築專家周君言教授從圖中一眼看出,這是典型的「香山幫」營造。圖中格子長窗、半窗質樸易簡;獸吻、水戧為宋式風格,衍用於明季。水戧弧線通暢開張,周教授稱這個樣式是「老戧發戧」。他還向我解讀,正脊兩端的獸吻向內勾,為宋式作法,有古風,清式獸吻通常向外勾出,但圖中歇山頂已具清初營造的風格特徵。

古宅第一進房屋前貼着一列齊腰木柵欄,這種民居實樣我在國內還未曾見識過,卻不料途經日本長崎一處民宅時瞥見,當時甚驚奇,怎會與古宅的木柵欄營造方式如出一轍?周教授說,木柵欄示意第一進是開店的。前面開店、宅後泊船,是水鄉民居的基本營造方式。

古宅周邊着一圈河道,河道外圈的路面設計成「冰裂地」,即用三角形亂石板鋪設的路面,拼鑲成冰裂式花紋。圖中,與河道水波相應,冰裂紋理疏密有致、錯落生姿。宅後植有竹園和白皮松。這些元素有着吳中園林特色。

圖中建築的細節和我小時候看到的祖宅有些不一樣,在我記憶中,祖宅還擴展了些,面寬三開間變成了五開間。但古宅的基本規劃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祖宅並無二致。圖中最裡面那排房屋後面植有竹林,二三百年後還是如此,風來成韻,自成宮徵。竹林正好在祖父居住的房屋後面,鑽進竹林找鳥巢是我們童年時代嚮往老家的最直截理由。

父親記得他小時候還見得到馬,兩匹棗紅馬白天繫在宅東水溝旁的柳樹旁,自由飲水,晚間牽回馬廄。第一進朝南屋的東首是馬廄,西頭是茶肆、酒家,人來人往頗熱鬧。我記事時,茶肆、酒家、馬廄早改成住房,馬已不知去向。

第一次翻開刻本殘卷,看到古宅平面圖時,很震撼,繼之沉默,恍然有幾許超越性的領悟。為甚麼經過多少次修葺、重建,古宅隱約的模樣一代一代傳承,穿越兩三百年,居然還能認得?雖然屋脊的獸吻已消失,水戧的弧線改成了平實的線條,木格長窗換成了扇扇小窗,但一磚一瓦、一竹一樹、環宅的河道,甚至建築空間裡人語聲、市井聲,還活在後代的生活中。

古宅平面圖上有一行字:瀛洲武陵春雨祠。祠堂在第二進的一個重要位置,祠堂內的神主牌赫然顯出。這是整個宅院唯一呈現的室內情景,儀式莊嚴,是崎嶇顛簸中不滅的神明?可能更多的,是對家的信念。

「武陵」兩字,是一個密碼。多少世紀之後,懷揣着它,循着它暗示的、無論怎樣殘酷的滄海桑田都扯不斷的蛛絲馬迹,與生命的開端達成某種默契。

祖父生前在桌椅、碗、竹籃等家用器物上都會留下「武陵」兩字。他曾提到,我們祖先來自「武陵」,那裡有座「三里橋」。家人各自忙營生,誰也沒有時間靜下心來深究。

祖父生前只吐露這幾個密碼般的關鍵字,其他一概沉默,對刻本殘卷也隻字不提,任憑其埋沒鄉間、無人問津。在特殊的年代,這可能是一種自我保護。

 

2

閒來讀書,偶然翻到「武陵」兩字,我總是心生好奇。

《輿地誌輯註》(顧野王著,顧恆一等輯註)載,「梁太清四年,湘東王承制於荊州割武陵郡,置武州。陳文帝天嘉元年,分武陵立沅陵郡。」今為湖南省常德市,位於省北部。該書又曰:「……太湖有東西洞庭山,玄武湖也稱昆明池。此外,吳中也有武陵。這些表明,江南時有與他處山、水、地同名。」

顧頡剛在《人間山河》〈寶樹園雜記〉一文也記述過「武陵」:

 

淵明作《桃花源記》云,「武陵人捕魚為業」,武陵在湖南,自來無異說。而任昉《述異記》云:「武陵源在吳中,山無他木,盡生桃李,俗呼為桃李源……世傳秦末喪亂,吳中人於此避難,食桃李實者皆得仙。」

 

文中他還表露出探尋武陵的念想,「湘中有洞庭而吳中亦有洞庭,湘中有武陵而吳中亦有武陵,不可異耶?武陵在吳中何地,今所未詳,然予敢信其確實。」武陵究竟在哪裡?連他作為吳中人也沒有確切答案,「猶待於他日之探求」。不知他寫下這隨筆之後,是否尋訪過吳中武陵。

2018年春天,我去蘇州吳江區鱸鄉北路上的過雲樓,觀看蘇州昆劇傳習所演《牡丹亭》。在陳列室偶得有關武陵的文獻:「顧野王居住在蘇州吳江城外三里橋,後人稱之為顧墟,顧野王子安饒、安文卜居松陵五十里外的蘆墟,遂有北顧里名,前有武陵溪,後子姓繁衍散居村落,遂以名其地,後人才有了『武陵顧氏』一稱。」根據工作人員指點,武陵溪、三里橋離此不遠。有「三里橋」可望,便有了互洽的證佐,感覺祖父一筆一劃寫下的「武陵」,應是此地。想像了這麼多年的聖地,覺得不能以這種順道偶遇的方式,獨自去拜見。硬是克制了自己,那個傍晚我沒有即刻奔逸過去,還是隨隊返城。

後來我從刻本殘卷中找到先人遷徙途徑,證實先輩多在吳中石湖、光福一帶及昆山(或太倉)、崇明往來徙居。我逐漸理解武陵溪這個源頭,能給予愈走愈遠的後輩――當他們面臨董其昌所言「食息營攘」、「幻中寄幻」世相時――想來會比別人多一份有根有土、現世安穩的想像和慰藉吧。

那次差點遇見武陵溪而生發的強烈感受,是一道神秘的光,它時常遊弋於泛黃殘卷的記錄間,為我打通某些關聯。

乾隆年間的崇明地圖,是由蓬鬆邊緣線圍成的鵝蛋狀橢圓形,而不是現在的蠶狀。乾隆年間東灘沖積形成不久,古宅應該在崇明最東端,面朝長江入海口。崇明這塊浮土,本來經不起海風、潮水齧嚼,「西消則東長,南消則北長,迴圈回互無定形。」(《乾隆崇明縣誌》)  

而這樣一個妝容正式的古宅,偏偏營造在杳無人煙處!直面江海,任憑風急浪高。先人要麼充滿着天真極緻的浪漫,要麼是滿懷破釜沉舟的勇氣。在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中,古宅任憑侵蝕,百損卻修復不變,未丟失「瀛洲武陵春雨祠」原貌。這又要有怎樣的不疾不徐的心境才能做到。

他們為甚麼遷徙於此?他們的日常生活又是如何?

2016年4月3日我遇見的晨霧,相信也經常瀰漫在古宅周圍。猜想他們種樹,餵馬,放牛,插水稻秧苗,用油菜籽榨油……這是他們在霧中若隱若現的日常吧。

乾隆年間,東灘動植物品類繁盛,樸樹、桑樹、楝樹、構樹、女貞為主的本土樹群,應比古宅規劃圖中的白皮松更迅捷填補水邊荒地。構樹寬卵形的葉片,邊緣佈滿粗齒,它夏天結果,為聚花果球形,想像白頭鵯頂着酷暑,啄着構樹寬葉間直徑足有三厘米的果實,和先輩在負重揮汗的間歇切開一個西瓜,心情是一樣的。

《乾隆崇明縣誌》記錄五十二種「羽屬」,其中有鶻(俗稱黃鶻,鷙悍多力)、鷹、黃眼鵝(似鷹而小,遊手之徒,臂之以攫雀)、紅眼鵝(亦鷹類)等猛禽。東灘留下不少馴鷹、獵鳥傳說,與東灘慓悍民風融合一氣,掃去古宅春雨氤氳的柔綿,露出移民生活粗袍糲食一面。而一閃而過的鋒利和蒼島孤生的曠達,漸漸融入他們的秉性。東灘移民先輩面對陌生人社會,比江南其他區域世代安居的子民更具獨立性,所謂「士子多閉戶讀書,不喜馳騖,小民雖貧窮亦經營自立,不屑投靠勢家」(《乾隆崇明縣誌》),獨立中伴隨幾分戒備。

唐代光啟進士顧在鎔在〈題光福上方〉一詩描述太湖自然風物:

 

蒼島孤生白浪中,倚天高塔勢翻空。

煙凝遠岫列寒翠,霜染疏林墜碎紅。

溪渚或棲彭澤雁,樓台深貯洞庭風。

六時金磐落何處,偏傍葦叢驚釣翁。

 

蒼島、白浪、溪渚、雁、葦叢……這些自然景物哪怕置於現在,也和東灘一帶的風景相似。熟悉的地域風貌,是否是先人遷居於此的原因之一?

早春時節,天空的灰色,是與江海差不多的灰度,我站在江堤,放眼不知天在水。轉身望去,由河道、溪渚、田野、沼澤、蘆葦、田埂綜合而成的沙質曠野,草色疏離。一片白鷺正低空飛翔,似乎同時得了信息,倏忽齊刷刷俯向田野。百餘尾白鷺靜悄悄落定,意態靜謐,淡然之極,倒像開滿春野的白茶花。但是只消一會兒工夫,數尾率先飛起。用相機捕捉到幾尾白鷺行將撲翅的瞬間,最是喜悅。好幾雙翅膀同時撇開雪亮的弧畫,充滿光芒,在灰濛濛天色裡,見之心情頓然明朗。

一直疑惑,我在別處見到的白鷺為何多伶仃樣,而東灘白鷺卻能集聚成如此熱烈的安寧。

同樣是草木繁茂,同樣是鳶飛魚躍,太湖流域和長江入海口不盡相同。東灘的「蒼島孤生」伴隨的是白浪裂岸,比太湖流域更顯剛健質樸。無論是掙脫宗族束縛想自主發展,還是不得不面對一種隱忍生存狀態的自我放逐。個體脫離族群,遠離家的力量,在孤立無援的同時,可能也獲得了選擇的自由。「蒼島孤生白浪中」,簡直是創建古宅的第一代遷徙者的寫照。不問平仄,我以此仿寫成「蒼島孤生白浪間,武陵惟春雁聲外」。請畫家樂震文先生將其書成對子,樂先生書法古樸天成,和刻本中古宅圖筆意相通。我將對子送給父親。

2009年,年近古稀的父親終於退休了,落定下來,開啟另一種全新的生活――召集幾位叔伯,翻開祖父留下的殘卷。

 

3

殘卷倖存一幅徐元文題字拓頁,是亭林公(顧炎武)的像讚:「必有體國經野之心,而後可以登山臨水;必有濟世安民之識,而後可以考古論今。」這頁雕版拓片,想必已一拓再拓,但比起殘卷中其他拓頁,字口清晰,不過點畫與墨漬離原貌應該相去遠矣。

徐元文是顧炎武外甥,順治己亥狀元。1660年(順治十七年),徐元文狀元及第次年,時年四十八歲的顧炎武入都,甥舅相見。顧炎武逝後八年,離當時甥舅相會之情景已三十載,徐文元為顧炎武所纂《歷代宅京記》作序,記錄了那場意味深長的晤面:「余曩者大廷對策,謬荷先帝國士之知。先生勗語:必有體國經野之心,而後可以登山臨水,必有濟世安民之識,而後可以考古論今。」徐文元憶及此事,感慨:「元文雖不敏,請事斯語,迄今三十年,未之敢忘。」(《顧炎武全集》卷四)

亭林公警世之語甚多,為何刻本獨獨錄入徐元文三十年未敢忘卻之語?重新回到顧炎武的1660年,恍然所悟此語是他對晚輩的鄭重託付。

1660年2月――入都見徐元文前夕。顧炎武至昌平,再遏天壽山,賦詩〈再遏天壽山十三陵〉,末兩句「區區犬馬心,愧乏匡扶力」,暗示他雖有復明之心,但深感心有餘而力不足。之前數月,鄭成功水師敗走長江水道的戰局,令顧炎武痛心疾首,他意識到北都傾覆,南都繼喪,基本成定局,復明的希望微茫暗淡。

1659年,顧炎武為鄭成功水師先勝後敗的戰役作〈江上〉詩一首。詩中有曰:「宋義但高會,不知兵用奇。頓甲守城下,覆亡固其宜。」王蘧常在《顧亭林詩集彙註》中謂此詩:「以首句首二字為題,蓋有所隱。江謂長江,記鄭成功、張煌言會師溯江北伐之事也。」王冀民在《顧亭林詩箋釋》稱這四句,「責鄭成功貽誤軍機,比之宋義」,「詰責甚苛」,「成功本操勝算,徒以驕惰致敗,故先生(顧炎武)不能無憾」。

如果鄭成功水師贏了長江三角洲戰役,為南明政權暫且保住南都,顧炎武、徐文元1660年的那場甥舅會面,又是如何情形?

歷史沒有假設,只有無可逃遁的事實。

扼住長江口,方可拑制長江水道、控制江南戰局。長江口的崇明島是一枚讓鄭成功難以拿下的棋子。1653年秋至1654年春,鄭成功命張名振赴崇明島西南沙洲的營地,攻打被清軍嚴守的崇明島。三次進攻未果。1654年7月,張名振被迫撤出崇明島基地。 

1658年6月,鄭成功決定親自掛帥出征長江三角洲區域。司徒琳在《南明史》中講到,鄭成功「積聚可供七個月出征的糧餉」,在廈門誓師,短期內不會班師。艦隊到舟山訓練一個月之後,向北直駛崇明。「中途停泊洋山列島時,遭到特大颶風襲擊,損失慘重。鄭成功家屬二百三十一人,其中六妾三子,因所乘船隻遭遇持續三天的風暴,溺死海中;幸運者漂至大陸,為清軍所俘的有九百餘人。」此後,鄭氏艦隊在附近幾個海島上作了幾次練兵,停泊在該島以南以險聞名的沙洲地區,準備再次向崇明進發,拉開長江三角洲戰役帷幕。

《小腆紀年》記載了南明朝廷兵部左侍郎張煌言與鄭成功,關於先攻崇明還是先取瓜州的對話。

張煌言:「崇明為江海門戶,有懸洲可守,先定之以為老營。脫有疏虞,進退可據。」

鄭成功:「崇明城小而堅,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破其門戶,截其糧道,腹心潰則支體隨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轉引《顧亭林詩集彙註》,第686~687頁)

王冀民在《顧亭林詩箋釋》亦記述:鄭氏水師「先取崇明,不守;旋溯江斷清兵橫江鐵鎖,毀其兩岸西洋大炮,直抵瓜州,斃清兵千餘,克其城」。但是抵達南京城外後,鄭成功「以纍捷自驕,但命八十三營牽連困守,以待其降;釋戈開宴,縱酒捕魚為樂」(引自《顧亭林詩集彙註》顧炎武著、王蘧常輯註),使進攻主動權落入清軍之手,清軍傾城而出,鄭軍遂大敗。

1659年9月鄭成功軍隊返回崇明,一方面繼續攻擊島上要塞,另一方面想與清廷重新議和。最後議和無望。1659年秋末,鄭成功水師撤離崇明回廈門。1661年春初,鄭成功決意退守台灣。

1660年,顧炎武與徐文元會面。那時顧炎武一腔泣血幽憤之情定然仍堵塞於胸,胞弟顧纘顧繩、摯友吳其沆陳子龍諸義士殉節於國變的情形,猶然在目。一邊是他與朋輩繼而奔走抗清,一邊是新科狀元甥效力清廷。顧炎武如何處理這一矛盾?不知他如何克服了自己,超越自己的矛盾。他是否把憂苦困頓中磨礪出的「經國體野之心」「濟世安民之識」託付給晚輩之後,才如此決然考古論今?如他自述:「某(顧炎武)自五十以後,篤志經史,其於音學深有所得。」(《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五》)

1662年5月初八日,鄭成功病逝於台灣;11月21日,故南明監國魯王朱以海卒於台灣。是年,顧炎武五十歲。次年,顧炎武「歷晉抵秦,於是有僕從三人,馬騾四匹。所至之地,雖不受饋,而薪米皆出主人。」(《蔣山傭殘稿》卷二《答人書》)。《清朝野史大觀》卷九亦有記述:「(亭林先生)以一騾二馬捆書自隨,遇邊塞亭障,呼老兵詣道邊酒爐,對坐痛飲,諮其風土,考其區域,若與平生所聞不合,發書詳正,必無所疑乃止。」

「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命運給了顧炎武後人無法想像的逆勢,反過來,是否他獲得了某種非凡勢能?這得是多大的使命,促使他踏上至逝沒有回頭路的「匹夫之賤」亦有責保天下的旅程。

 

4

殘卷刻本中古宅圖像也好,「武陵」也好,像讚所錄的頌詞、箴言或是家訓也好,雖為吉光片羽,但在時間之河中得以幸運傳承。是賦予後人日常生活意義、信念?還是生命必須承載之重?

記事起,家裡上幾輩的長者愛把崇明東灘說成適合避亂徙居的桃花源,但桃花源背面通常是被遮蔽的灰暗。明暗自成一世界。

第一代先人徙居於此的時候,濤聲、鳥聲、風聲、修竹搖曳聲,已然洗去、濾淨了兵戈之聲?相信翻江倒海的戰事還在他們並不遙遠的記憶裡。鄭成功水師一抬腿就登岸廝殺的歷史片段,要經過多少潮湧霧漫才會淡化。

雖然我們這代對大家庭沒有太強的歸屬感,但清明上墓園祭掃,是每年必不可少的紀念儀式。刻於墓碑最近三四代的名字,家人相聚時聽長輩常提起。他們尋常、本分,性格豪爽,照顧好夠自給自足的田地之外,從事木材石材買賣、開油坊等營生,但骨子裡信奉以精湛的手藝和技術安身立命。祖父民國期間經營石坯生意,有一階段接近半個島的豆腐磨、麵磨石坯生意以他為主。但石坯經營非他主業,祖父不以生意人而是以手藝人自居。他目及石之紋理即知石之產地、石材之性,擅長鍛作出貨率高的麵磨、豆腐磨,請他帶料加工者絡繹不絕,他附帶着經營石坯,業績不俗。

不像採購木材的前輩,在長江水道中下游沿岸有不固定採貨點,祖父購石只認橫山。吳江橫山石料,他最熟其性,每次進料必裝個滿船而歸。一次選完石料,他未跟船,陸路經木瀆,遇強盜,盤纏一搶而空,所幸錢絕大多數壓了貨,損失不多。還有一次,他選到甚多中意石料,大喜,裝船。待用餐小憩,準備回程,發覺石料已被狸貓換太子――部分好料換了普通石材。和商家論理,商家曰,汝眼力準,好料都裝走,吾接下來生意難成了。祖父認為商家說得在理,便沒有執意換回好料。回崇明後,那些未經他眼的、他認為一般的石料,都用作自家水橋及老宅西側新造的三間瓦房基石,無一流向生意場。

雖然經歷不少類似的磕磕碰碰,祖父還是認定橫山石就是好。說祖父偏心,父親輕描淡寫對我一笑了之。

殘卷上絕大多數先人,我們只認識其名字,不知他們有否流傳下來故事。但有些名字中的一個字,經過七八代之後,會迴圈出現,比如「永」「安」「文」「元」等等。據說,猶太人也有用過世長輩的名字為孩子命名的傳統。這些命名方式彷彿春夏秋冬生命的輪迴。

冬至和清明都是紀念先人的節氣。冬至白天最短,黑夜最長,意味着一個人進入休眠狀態,但並不表示結束,來年春天還會發生變化,重回生命起點。春夏秋冬,又至春天,春天是一個新的輪迴的開端,選擇清明掃墓,是一種對家的信念的回歸吧。哪怕是短暫的回歸,似乎增了些寬和之態。一切歸於寧靜時,所謂「暴風狂流」「連根拔起」般的歷史場景或焦慮意識,幾近於一堆泡沫吧。而白浪,依舊是白浪。

       

寫於2019年2月

改定於2020年2月4日,立春日

 

 

 



顧紅梅 《書城》雜誌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