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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眼:雪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山眼


1

還是不下雪。

這算甚麼聖誕。

艾麗莎心裡嘟囔着,再一次仰頭倒在牀上。目光打上灰白的天花板,看得多了,好像出現一群群怪異的小蟲在四處亂爬。她發了一會兒呆――蟲子們就要鑽進腦袋裡了。帶着隔夜的懶惰,一個巨型哈欠冒出來。她慢吞吞站起來,幾點了?

樓下客廳裡斷斷續續傳來聖誕歌曲的調子。媽媽在大聲和瑞克說話。

刷牙,洗臉。鏡子裡的艾麗莎有一張小臉,皮膚蒼白,眼睛不大,淺金色平展的頭髮,可惜有點薄。她的臉頰上微微站着幾個雀斑,一激動起來,雀斑們就獲得生機,彷彿吵吵鬧鬧要開會似的。艾麗莎撇撇嘴,對自己說,漂亮又怎麼樣?媽媽年輕時算漂亮吧,有甚麼用?

然後往臉上擦潤膚霜,順便欣賞自己左臂彎的那條刺青,是個中等大小的蝙蝠。艾麗莎好久以前就迷上了蝙蝠俠,終於在這個萬聖節跟着阿曼達偷偷去做了一個。多酷!瞧那威風的翅膀和邪惡的小腦袋!媽媽給氣的要死,說那是小混混才搞的。爸爸似乎沒看見,他不關心唄。想起他們氣急敗壞,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就想笑。就這麼點兒事,就成這樣了。

最後裝上牙箍。艾麗莎知道別的女孩子都不喜歡戴,可她就是那麼特別,很欣賞那口腔裡的腳手架,它們在她的牙齒間鋥亮閃光,似乎是她的一件額外武器。她偶爾出其不意地咧開嘴,露出整幅牙箍,看到對方意外地怔住,她就比較得意。當然,這只是對她不喜歡的人,像是阿曼達,還有傑克。

客廳裡,不出所料,一家人都在了。聖誕樹下堆了些花紅柳綠的禮物包,爸爸在看報紙,媽媽正在把早餐端上桌子,瑞克坐在桌旁,往嘴裡塞着一大塊黃油,那隻叫做巴特的恐龍掉在他腳底下。自從今年夏天看了部電影,他就整天抱着那隻醜得噁心的恐龍。

電視裡傳出聖誕歌: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聖誕快樂!艾麗莎!

聖誕快樂,爸爸。聖誕快樂,媽媽。聖誕快樂,瑞克。

 

2

落地窗外的街道寂靜無聲。天空是一片灰白,樹木光禿,陽光隱匿不見。地面上有一層輕薄的白霜,似乎在向空氣中滲透着冰冷的寒意。

壁爐裡噼哩啪啦閃着火燄。爐台上面掛着一堆照片,大的小的,有諾曼和珍妮年輕時一起出海的照片,諾曼釣了一隻三十磅的三文魚;有艾麗莎和瑞克出生時的照片,還有他們的爺爺奶奶來度假的照片,密密麻麻佔據了一小面牆。

一隻巨型聖誕老人的襪子吊在下面,塞得鼓鼓囊囊的。

五歲半的瑞克撒開丫子繞着聖誕樹跑了好幾個圈,從爐台上拉扯聖誕老人的襪子。他還有點矮,踮起腳尖才勉強扯下來。「Uncle鮑勃答應給我的電動機車呢?……這麼小?這個是甚麼?」他從襪子裡掏出來一個又一個硬盒子和軟盒子,三下兩下拆了包裝,將一隻新鮮發亮的彩色機關槍拿在手上,前後上下一通亂按。「撲撲啦,撲撲啦」,瞄準了Grandpa那頂牛仔帽。

艾麗莎按兵不動,她有點厭煩地看着瑞克胡鬧。這臭小子,精力真是旺盛。

「艾麗莎,不想看看你的禮物?」珍妮從廚房穿過客廳,手裡端着一隻灑水壺,嘴裡雖然問着,眼睛卻也沒看艾麗莎,徑直走到後院澆花去了。

我已經十四歲了。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子?艾麗莎不想跟爸媽多說話,他們又自私,又落伍,還神經質。

撲撲啦,撲撲啦,瑞克手裡的機關槍響着。

唰啦,唰啦,諾曼在翻報紙。

「你給我買了iPad?」艾麗莎突然轉頭盯着諾曼。

諾曼抬頭,有點尷尬地停頓了一下。他是那種城市裡隨處可見的中年人。身材結實,穿着合體。一雙灰眼睛,睜大的時候緊張而空洞,瞇起來則顯得有點兒冷酷。他不過五十,頭髮就禿得厲害,索性全剔了。側面漏網的頭髮淡黃發白,和艾麗莎的顏色一模一樣。眉毛卻密實得像一群小灌木。額頭一覽無遺,更顯出鼻子雄霸一方。

這孩子最近有點奇怪,渾身都長了刺似的。諾曼看着艾麗莎灰綠的眼睛,心裡襲過輕微的不快,「我不記得我說給你買iPad,你不需要那個。」

諾曼保持着他平時的風度,說話有條有理。作為公司中級經理人,他嘴裡吐出來的話,像是劇院的大理石扶手,方方正正、無懈可擊。不僅他的言談,他的一切都嚴絲合縫地與他的教育和出身相匹配,走在合理的軌道上。

艾麗莎沒甚麼表情地撇撇嘴。

珍妮侍弄一會兒花草,從後院走回到廚房,扭頭看一下,叫道:「瑞克,別扯那個紅盒子,那個不是你的!艾麗莎,去看看,那是你爸給你的禮物。」

諾曼看着女兒的背影向那堆禮物走去。她似乎很陌生了。她跟誰在一起玩兒,她讀書讀得怎麼樣?這麼大的小孩麻煩不斷……

兩個孩子悉悉簌簌地搶奪那盒子,艾麗莎打了瑞克一下,瑞克誇張地嚎叫一聲跑了。鑽到廚房爬高上低找巧克力,稀哩嘩啦一陣亂響。只聽珍妮叫起來「瑞克!」諾曼低頭繼續看聯邦的稅收政策調整。好像視窗的光線給誰擋住了,好半天也不移動,這個艾麗莎!

抬頭只見艾麗莎手裡拿着拆開的禮物盒子和卡片,向父親走來。她的綠眼睛緊緊皺着,眉毛也攢成了一團,她的冷笑和氣憤比她跑得更快。沒幾步,她將盒子扔在諾曼身上。 

諾曼嚇了一跳,報紙還緊緊攥在手上,眉毛抖得像發生了地震。

盒子落在沙發上,漂亮的包裝紙七零八落。掉在諾曼身上的是一瓶酒紅色包裝的香水。還有一張小卡片,諾曼知道那上面寫的是:

「我迷人的卡西……」

 

3

聽見門鈴響,卡西剛要去開門,忽然想起來甚麼,脫掉了腳上的平底拖鞋,換上鞋櫃裡一雙咖啡色的細高跟鞋,這才扭着過去。

「咔嗒」門鎖打開,魁梧的諾曼整個身軀擠在門框上,滿臉的笑意,連那雙淡灰的眸子都變黑了。「你剛才幹甚麼呢?不會是又藏了個情人在裡面吧?」說着故意張望一回。那俏皮使他年輕了十歲。

卡西先不開門,用胳臂攏着門框,把諾曼擠在外面。她湊到他脖子邊上,兩眼微瞇,眼角的魚尾紋似乎飛了起來,壓着嗓子說:「你來晚了,他剛才從窗戶那兒跳走啦。」

她嘴裡的熱氣沖到他臉上,一邊伸出手,朝他的長臉頰輕彈了一下。兩個人都斜着眼笑開了。

諾曼趁機擠了進來。伸出胳臂――卡西輕聲說「噓――,克里斯在睡覺呢。」一邊拉着他的手,轉過客廳,要上二樓。又想了想,轉身往樓梯後面去,嘴裡說:「去書房吧。」

這家比諾曼家更大。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旋轉樓梯上方,天窗裡掉出來大把大把的陽光,簡直像是個舞台的中心。書房在樓梯過去的陰影裡。諾曼想着卡西臥室裡那張舒適的大牀和落地窗,有點兒遺憾。是啊,克里斯在睡覺,一樓自在一點。卡西伸出白白的豐滿的手指,拉着他的手。他想起來了,書房裡有一隻長軟椅。

卡西穿着件玫瑰紅的針織衣,灰裙子。她的屁股挺翹,撐着裙子圓鼓鼓的。腰身豐滿,在玫瑰紅裡面打了兩個褶子。她今天用了一種不太一樣的香水。香水……諾曼的腦子裡一閃艾麗莎的臉,心裡奔突起一陣悔恨。卡西一定拿到了艾麗莎的禮服裙……她居然沒提起。都怪她,眼前這個誘惑人的尤物。

卡西狠狠地了捏他的手指,回頭飛了個熱騰騰的媚眼兒,他的身上轟隆隆敲開了上場鑼鼓似的迫不及待。卡西走在他前面,諾曼側面看她過去是一道鮮紅的薄嘴唇,別看薄,可有滋味兒得很。

諾曼覺得嘴裡好渴,跨步搶先扭開了書房的門鈕。

 

4

艾麗莎掂了掂手裡的車鑰匙,一溜煙跑到小路拐彎處。記得剛才媽媽把車停在這裡了,對,這不是嗎,紅色福特。

有誰大聲叫她:「艾麗莎!」她哆嗦了一下,警覺地一停頓,也只好硬着頭皮扭過頭來。心想,誰這麼討厭!

「你吃蛋糕了嗎?這是去哪兒?Party還沒結束哪!明天可是新年!」原來是蘇珊嬸嬸的鄰居卡梅森,一個嘴裡老是沒完沒了的黑人。人是又高又胖,嘴唇厚得像一座小山,老是說自己多少年前差點兒入選NBA,雷阿倫都不如他投籃好。「艾麗莎,我聽蘇瑞說,你在福布森中學,米蘭達也在那個學校,我聽說你們學校的籃球隊拿了市裡聯賽亞軍,是去年吧?我告訴你……」

「啊――我給瑞克拿他的帽子!在這兒!」艾麗莎趕緊打斷他,生怕多事兒的卡梅森不相信,她還指指車後座。「還有,那個大包,我怎麼找不着了?」說着她鑽進車後座假裝翻來翻去,其實那裡除了瑞克的兒童座椅,甚麼也沒有。

「再不快來,蛋糕要吃完啦!」卡梅森故意擠眉弄眼地說,甩着巨型手掌,扭着胖腿,總算磨磨蹭蹭進了蘇珊嬸嬸的家。

艾麗莎鬆了一口氣,趕緊坐上駕駛座,忙亂中沒踩着油門。 

 

5

諾曼用手摳着卡西的後背。手指頭差點兒掐到她肉裡去了。她也不喊叫,只是喘着。一雙深藍的眼睛睜得老大,金黃色的頭髮亂蓬蓬地四處飛揚,脖子梗的一片被汗沾濕了,黏在背上,好像一群蜿蜒的小路,不知要去到何方。

她在他耳朵根咬了幾句,呵哧哧笑了。他們換了一個姿勢。卡西馬上就笑不出來,張着嘴又喘開了。

 

6

這是卡西的家,艾麗莎想,那個騷貨。她停好車,隔着街道看了一會兒。果真,門外面就是爸爸的那輛黑色越野。她咬住嘴唇,現在,任何的字眼兒都不足以讓她解恨,想罵她也罵不出來了。

怎麼辦呢?這一瞬間艾麗莎變回了十四歲的女孩。那漂亮的房子裡面有兩個人,一個她爸爸,一個她的鋼琴老師。她緊緊咬着她的牙套,緊張地把它卸下來,又裝回去。他們以為她十四歲,就甚麼都不知道,就可以騙她。可恨的老頭兒,騙媽媽說公司有重要工作,不能跟他們一起去蘇珊嬸嬸的Party,果然不出所料,溜出來偷情!這些骯髒的成年人。

一定要做點兒甚麼,今天,對,就是今天。艾麗莎盯着那棟嶄新的大房子,手指甲仍舊摳着方向盤。她想起學校裡有一個大個兒女生莫妮卡,笨得要死,考試老是C-和D,但是她說自己通靈,像真的一樣。她要是有這本事就好了,那她就知道該做甚麼了。

等等,她看見了,卡西的大門半掩着。一陣風吹過,門微微地顫了顫。

這一定是甚麼神靈在召喚她,她朝着那扇有着金色把手的大門走過去。站在門口,聽見裡頭似乎很安靜,她的腿微微有點兒抖。

客廳裡是那架黑色Bluthner鋼琴,堂皇高傲地站着,好像一個戴着帽子穿着晚禮服的餐廳侍者,狐假虎威地瞇眼瞅她。去年的時候,她每週來這裡練琴,就是坐在這架鋼琴面前。那黑色光滑琉璃的琴架裡她時常能看到自己的樣子,像一尊冰冷的矮松。琴,她彈得很好了,一串音符下來,她覺得手指也在跳舞。但是一抬頭,琴架裡那黑色的影子看起來像是個被告,審判席上的被告。

卡西的藍眼睛會一直毫不留情地盯着她的手,有時候她跟着曲調下頜輕點,有時候她皺皺眉說:「不對不對,是這樣的。」然後翹起手指,在乳白滑膩的琴鍵上按上按下,一排音符滾出來,她歪着頭說:「這個音節只有半拍,後面的音符要加上重音。」然後左手翻開樂譜,找到那個巴赫練習曲,「聽聽巴赫,這兒,聽聽……」

艾麗莎曾經很喜歡卡西,她俯身下來在她身旁翻樂譜的時候,艾麗莎能聞到她身上暖暖的香水味。可是有一天,她偶然看見坐在一邊的爸爸那麼色迷迷地盯着卡西,而她彷彿賣弄風騷笑得格外響亮,扭着她豐滿的腰身,好像一尾驕傲的魚。

 

7

書房裡有一個老式壁爐,但是卡西從來不用它,電暖氣已經燒得很足了。

她的臉蛋紅撲撲地,也不知道是暖氣的緣故還是剛才的餘溫,眼睛抬不起來了,她太睏了。縮在長椅裡,在就要睡去的瞬間,她忽然睜開眼。剛才,彷彿在夢境的門口一閃而過,她看見了死去丈夫的影子,年輕的軍官莫瑞。還記得最後一次見他,他抻了抻軍裝的下襬,有些憂鬱地再一次吻了她的面頰,轉身,去了該死的伊拉克。

……

書房的窗外是一叢矮灌木,濃稠死板的綠。灌木外面是一棵成年櫻桃樹,雖然冬天已經落光了樹葉,它的姿勢仍然很美,絲絲縷縷的陽光從搖曳的樹枝椏裡透進來,有一兩片掉在了地上,在墨綠的古典盤花地毯上打了幾個明晃晃的洞。

諾曼躺在她身旁的地毯上,早就睡着了,身體有些委屈地蜷着,還輕輕打鼾。他的嘴兀自張着,好像一隻死去的被割了喉的鴨子,臉上說不出是疲憊還是無聊,顯得更蒼老了。他的臉斜向裡面,彷彿有意識不讓卡西看到自己的睡相似的。

莫瑞確實是在夢中,在那裡還有他們的畢業舞會,莫瑞摟着她轉了一圈又一圈,卡西看見他瘦長輕快的臉頰,自己金色的長髮在他倆的圓圈外撲散着,好像一列精彩的旗幟。

卡西閉上眼,睡着了。

 

8

艾麗莎不知道自己出門前為甚麼拿了那把鑰匙,她不由得讚嘆自己太聰明了!

是雪湖邊那幢度假木屋的鑰匙。一幢原木搭成的房間,有着寬敞的客廳和大窗。艾麗莎總覺着,那是她小時候喜歡玩的積木壘成的。圓圓的一溜粗的木幹,壘成了飽滿的一堵堵黃褐的牆。牆上有許多黑褐色的小洞,是樹的傷痕,這兒,那兒。房間裡瀰散着一股原木略微潮濕和陳舊的味道。

一家人都喜歡這幢從窗子可以看見湖水的小木屋。後來諾曼把它買下了。每年冬夏都去消閒兩個星期。

今年,按計劃在新年前後他們也是要去的,可是諾曼說工作太忙了,這個冬天走不開。

雪湖是個美極了的小湖,夏天他們釣魚,沿着湖邊散步,冬天的時候,在噼啪乾脆燃燒着的火爐前,艾麗莎喜歡觀察近在咫尺的雪湖。湖上偶爾有胖胖的,灰綠色的鴨子,好像艾麗莎小的時候,諾曼給她買過的一隻絨毛玩具。

今天的雪湖在霧氣中潮濕得彷彿滴着水,艾麗莎抬頭看看天,要下雪了。空氣裡彷彿有無數顆冰粒被裹着。

她扯着慢騰騰的克里斯進了屋。克里斯扭着胖乎乎的脖子,對着房屋頂棚傻笑了半天,然後看着艾麗莎笑。

笑,為甚麼他只知道笑!艾麗莎很氣憤,她忽然間覺得莫名其妙,這個走路兩條腿互相蹭着,兩個眼睛距離那麼遠的笨蛋,她怎麼會把他帶到這兒來?為甚麼?她也許想過要殺掉他,但是沒有槍,或者刀。在卡西家裡的客廳裡,她站了好一會兒,想要決定自己到底該做甚麼。她能拿自己的爸爸和卡西這個老女人怎麼樣呢?她彷彿聽到他們在某個房間裡性交的聲音,噁心!血沖到她的心裡……

克里斯看見了壁爐上,瑞克夏天留在這裡的一隻玩具小汽車,又不敢去拿,激動得抓耳撓腮。他的淡藍眼睛一點兒也不像母親,鼻子也不像她,嘴巴也不像她。他的整個臉都圓滾滾的,圓眼珠往下掉,他伸出胖手,揉了一下鼻子,說:「艾麗莎――」

 

9

艾麗莎脫了自己的衣服,毛衣、牛仔褲、內衣,一件一件。她不看克里斯,眼睛盯着屋角的電視。但她記着把脫下來的衣服先甩一甩,然後才扔在地上。電視上漂亮女人好像都是這樣子的。

脫胸罩的時候,她的手有點兒抖,指頭尖出了汗,掛扣好幾次滑下來。

「阿――嚏!」打了個大噴嚏。艾麗莎身體歪斜,腦袋前傾,差點兒沒栽倒。她扶着沙發背重又直起身子,真丟臉。一秒鐘內腦袋裡一片空白――我剛才是要幹甚麼呢?

克里斯坐在牀上,嘴巴張着,一開始他快樂地笑着,還鼓掌,嘴裡嗚嚕嗚嚕地說:「艾――麗――」看着艾麗莎打噴嚏,他把眼睛給睜圓了,眼珠轉來轉去,似乎是想要找張面巾紙給她,胖腦袋扭來扭去,好心地嘟囔着:「冷――」

艾麗莎乾脆脫掉了短褲。克里斯不笑了,開始嚥唾沫,咕咚咕咚,好像把一桶水都嚥下去了。

克里斯驚奇地看着艾麗莎,一會兒她的上身,一會兒她的下身。似乎有點兒害羞,他忽然用手擋住了自己的臉,眼睛可是仍舊睜着,從手指縫裡往外狠勁兒看她。他的兩個小胖腿之間,已經鼓起了一個山包。

艾麗莎走到他身邊,她把嘴唇撅起來,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鼻子,看見他的圓眼睛驚異和興奮得有點兒發抖,她心裡的魔鬼快樂和痛苦得唱起來。班上的凱斯一定不會想到,她艾麗莎是個敢做敢當的人,不像其他女孩,只會整天跟在他身後傻笑。

 

10

當諾曼趕到小木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

一路上在下雪。雪片一大片,一大片,墜落在白色氤氳的湖水上,湖水漠然地接受着它們,吞吃了它們,然後忘記了它們。記憶都要凍結了。

諾曼冷得一哆嗦,打了一個大噴嚏。他走得太匆忙,忘記穿厚羽絨衣了。涼風從領子和袖子裡鑽進來,惹得他忍不住想罵人。他看了看錶:五點一刻。

艾麗莎在諾曼和珍妮的大臥室睡着了。和她睡在一起的是卡西十一歲的兒子克里斯。地上凌亂地扔着艾麗莎的外套、胸罩,和克里斯的內褲,牀邊上,還有一隻骯髒的避孕套,彷彿一個污穢的老人,抖抖索索愁眉苦臉地痙攣着。

他一把抓住艾麗莎的胳膊,把她搖醒了。她猛地睜開眼睛,好像沒認出父親似的,眼光茫然。

諾曼真想大吼一聲揍她一頓,或者朝她蒼白的小臉兒上來個大巴掌。他呲牙咧嘴地瞪着她,鼻尖對着鼻尖。

艾麗莎回過神來,很少看見爸爸這麼氣急敗壞,她先是有點兒害怕,然後暗暗高興起來。諾曼情緒很少失控,一直以來似乎甚麼都讓他無所謂。還記得上一次見到諾曼大發脾氣是在兩年前。那個時候珍妮酗酒,有一次很晚了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裡,嘴裡跌跌撞撞地大聲唱着「while they were dancing,My friend stole my sweetheart from me~~~.」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諾曼打了珍妮的臉。

艾麗莎迎着諾曼的眼光,心裡想着到底要不要笑出來。諾曼盯了她幾秒鐘,突然喪氣了。他垂下頭。回身找了個椅子,坐好,他伸出手在臉上摸擦了半天,臉上一定很骯髒。太睏了,他一整夜在找女兒。

抬起頭,艾麗莎蓬亂的頭髮絞在臉上,嘴邊浮着一絲嘲笑。諾曼終於忍不住了,咆哮道:「你這個傻瓜!」

克里斯被吵醒了,他迷迷糊糊轉身看着父女倆。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哇地大哭起來:「媽咪,媽咪,我要媽咪!媽咪在哪兒?」

諾曼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扔給克里斯和艾麗莎:「穿上,穿上,我們回家去!」

艾麗莎不動,半晌,她說:「我不回去。」

「好吧。」諾曼走到門口,又回來:「我叫警察,看你回不回家!」

艾麗莎的眼睛直盯盯看着諾曼。他明白她是在說,就算你強迫我回去,我還是會跑出來。

「好,好,」諾曼有點兒語無倫次地嘟囔着,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光頭頂,說,「艾麗莎,冷靜點兒,我們先回家好吧。」他指指克里斯,「克里斯也要回家見他媽媽。」

克里斯仍舊低聲抽泣着。

艾麗莎只穿着短褲,逕自下了牀,走到窗邊。外面是安靜的一池湖水,清晨的小鳥嘀啾婉轉,在雪花中清脆的叫聲也變得濕潤了。「下雪了。」

是的,大雪越來越密,一片一片,先是有些憂愁地踱着步,而後很快,它決定了它的目的地。全都不顧一切地絕望地蜂擁奔向地面,彷彿晚一步就怎麼樣了似的,懷着自殺的大義凜然。

諾曼看着她的背影,真的很陌生,這是自己的女兒還是一個瘋狂的女人?窗外是雪湖模模糊糊的影子。夏天一家人來這裡度假,他帶着他們在那棵大松樹下釣魚。水光瀲瀲映在艾麗莎和瑞克的臉上,好像天堂的倒影。

 

11

珍妮正在給瑞克穿衣服,諾曼打電話回來說,在雪湖小屋找到了艾麗莎。太好了,珍妮總算鬆了一口氣,心不在焉地應付着瑞克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到底發生了甚麼?艾麗莎是怎麼啦?

這下諾曼又要說了,說我從來就不是個好母親,她恨恨地嘆了口氣。牀邊上是艾麗莎和瑞克的運動衣,剛從烘乾機裡拿出來,都還在熱烘烘地,燥熱地捲曲着。

 

12

卡西一晚上沒睡,昨晚上已經報了警,在警察局待到半夜兩點才回來。今天早上她又要去警察局一趟,在電話裡她告訴他們說兒子找着了,可是警方還是讓她去一回。

一個紅燈的路口,她心不在焉地擰開了廣播。她盯着車子上方的小鏡子,一夜沒睡,也沒來得及化妝,皮膚發黃,看起來蒼老了十歲。

「從肅立市到本市的高速路上,在五十三號出口和五十四號出口之間,發生了輕微雪崩。一輛越野車發生事故,車上有兩名十一歲和十四歲的兒童和一名成年男子。十四歲的女孩病情危重,正在送往醫院搶救的途中……」

綠燈亮了,她放下車閘。雪這麼大,要慢些開。


2020/2/1

 

 


 


山 眼 作家、電力工程師、工程項目經理。本名劉昘,曾用筆名艾溪。祖籍陝西西安,現居加拿大溫哥華,曾獲西門菲沙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應用科學碩士學位。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青春作伴》,長篇小說《行醫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