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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欣浩:青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蕭欣浩

小時候,我不喜歡吃青口。跟家人到港式西餐廳,點一道白汁海鮮意粉,或者番茄海鮮焗飯,只要有「海鮮」二字,不免有幾隻青口埋葬在裡面。說是埋葬一點也不誇張,有時青口被白汁遮蓋,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有時青口插在麵或飯之中,像為自己立下墓碑,要稍稍撥開才能看見它完整的肉身。賣相以外,青口的味道也叫人抗拒,無論有殼無殼,或大或小,白色橙色,廚師總是沒辦法好好處理,遺留一陣腥味與雪藏味,咬下去像一塊細小皮革,裡面還有一堆內臟。自此,我對這種雪藏的半殼青口沒半點好感,即使後來在酒店自助餐的海鮮區,看到它們整齊地排列在碎冰之上,吊燈照射成明亮的舞台,也沒法讓青口成為我手中餐碟上的一員。

當廚師的時候,有更多時間接觸青口,反而改變了我對它的看法。法國餐廳採用新鮮的藍青口,幾乎每星期從法國直接選購,空運到港,來貨大多是十數公斤的數量,放在一個用膠條織成的大袋之中。青口從袋內解放出來,是最貼近生長時的狀態,要花上好幾小時去整理。青口的表面或多或少長了藤壺,要用刀逐一刮去,藤壺的表面鋒利得猶如尖石,手指不知被割傷多少次,直至洗手時感到刺痛才發現。青口依附着繩子生長,有時繩也會連着空運過來,用刀割開,青口的足絲和繩仍然糾纏不清,黏附在外殼或緊夾在殼的縫隙之間,要用手逐一撕去,才算清潔完成。一些已經打開或受損的青口,也都無法進入烹煮的階段,因為一切要以新鮮為標準,嚴謹把關,菜式才不會被一顆壞的青口影響。

吃過新鮮的藍青口,很難不被它吸引。肉質軟嫩,飽滿光滑,顏色富生氣,味道也無可挑剔,適合做多款菜式。餐廳的招牌菜是「白酒煮青口」,能成為食客的心頭好確實有它的原因,能吃到青口的原味之餘,白酒的香味又將菜式提升到更高層次。做法其實也不算繁複,先將鑊燒熱,加少許油,放入洋蔥碎炒香。不要加蒜蓉,蒜頭味太濃,會影響菜式清鮮的味道。將青口清洗兩次,瀝去水分,放入鑊中翻炒。鑊再燒熱時,灒入白酒略煮,加入雞湯至浸過青口。煮滾後,將未有開口的青口取去,調味,加入芹菜碎與少許牛油拌勻,倒進奉客的鐵兜即可。煮出來的湯很鮮甜,幾乎不用調味,我在廚房試味很多次,當然十分清楚。餐廳也會將青口製成凍海鮮,只要簡單煮熟,用冰水浸透,瀝乾,已是鮮甜的頭盤。藍青口不論冷熱,吃下去都會萌生一個肯定的答案,原來青口可以這樣美味。

也斯在詩作〈青蠔與文化身份〉也提到青口,青蠔就是青口的別稱,內容談論到的已超出滋味的範疇。有人說文藝是世界性的,不用再提文化身份,也斯沒有直接回應,反而談論青口的生長狀態。詩中這樣寫:

 

那青蠔呢?

可我總覺得不是那麼世界性

有些地方養得肥美,有些乾癟

由於營養不良,或是思想過度

不計代價地發展工業的地方

化學廢料流入河裡,令青蠔

變了味道。有些連帶着泥沙

有些盛在銀盤裡,用白酒煮

用豉椒炒,肯定適合不同的口味。

 

青口肥瘦不一,好壞各異,地域和養分都影響青口的生長。地方文化、廚師手藝主導了青口的烹調方法,種種因素相加,青口的味道會是全球相同的嗎?記得幾年前到歐洲參加學術會議,隨行到比利時一家海邊的餐廳。安頓好座位後,每人先來滿滿一兜青口,有人額外點了啤酒或其他海鮮,我只是專心應付面前的對手。一兜到底有多少顆青口?後來只顧着吃,腦袋被咀嚼和消化的信息霸佔,簡單的點算功能已經無法運作。比利時的青口比法國空運到香港的,更要大顆和飽滿,難怪吞下十來顆,胃部已有纍積的飽足感。就地取材比空運的新鮮,青口幾乎沒有甚麼烹調,清水煮熟,肉與湯盡是甜鮮。在比利時的一天,吃了香港一年的分量,看着青口的殼從右邊逐一搬到左邊,肉在過程中落入我的腸胃。抹抹手,遠看窗外的風景,是結束的儀式。飽餐一頓有時候是成就,遇上好食材靠的是緣份,就如食材碰上懂吃的人一樣。

 

 

 



蕭欣浩 生於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講師,從事語言文字、飲食文學與文化研究。曾任法國餐廳廚師,著有〈味覺嚮導的探索──舒巷城飲食散文中的香港〉、〈廚神〉、〈馬介休薯球〉等飲食相關論文、小說和新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