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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杏楓:古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何杏楓

這兩年一直在飛,到不同地方參加研討會。不到一、兩個月便收拾行裝,後來箱子總擱在客廳。有時我也好奇自己為何生出這樣的興致,好像有寫不完的論文和紛沓浮現的構思。後來我想,許是女兒上了中學,令人生出了重獲自由的錯覺,又或是潛意識在喻示,生命已來到一個回首重尋的階段。

再次乘坐長途機,是這一、兩年間的事。航空公司的會籍重新申請,成行前才驚覺原以為仍然可用的美國護照已經過期十年。中間的歲月彷彿落入時間黑洞,而自己又確實每天踏實忙着。赴美選凌晨機,十多小時的航班,飲品、小食加正餐,睡一會再上上洗手間,其實已來不及預備簡報。那一年到華盛頓,旅店房間有個曲尺大窗,透明玻璃外是波多馬克河,長橋的盡頭,便是喬治亞大學的新中世紀風歌德式建築。高聳的尖頂神秘幽深,在那些異地趕簡報的晨昏,遙遙相對。

外國大學的建築,遠看都像古堡。去年六月,加拿大比較文學年會在溫哥華召開,終於有機會回到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到埗後打開谷歌地圖,想要尋找Main Library,在手機上掃來掃去,竟是遍尋不獲。後來在路上問學生,都不曾聽說有Main Library。怎可能呢?那是學校的地標,唸書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那是學校裡最接近古堡的一座建築。終於遇到一位提着外賣飯盒的男士,學院風西裝加斜布褲,想是位教職員。向他形容是兩層的建築、灰白石牆,他便笑着說,那是一座學生中心才對,就在前面。

原來圖書館在2002年已易名Barber Learning Centre。長排書架換成學生圍坐討論的沙發和木椅木桌,走到從前排隊借書的地方,如入無人清空世界。館內近二百萬冊圖書已存入 「ASRS」(automated storage and retrieval system),這個系統中文是「自動倉儲存取系統」,還有一個可愛的名字,叫「圖書館機械人」。館內一隅有個展覽,提到圖書館主樓建於1923年,兩年後落成,晚期都鐸王朝建築風格,以英屬哥倫比亞省的花崗岩建成。1923年,魯迅出版《吶喊》、1924年,瞿秋白出版《赤都心史》、1925年,許地山出版《空山靈雨》、葉聖陶發表〈五月卅一日急雨中〉、鄭振鐸發表〈街血洗去後〉。

離開的時候,看到圖書館外牆兩塊方型小石刻仍在。一塊刻着一個人,人拿着一個寫上「funda」的牌子,另一塊刻着一隻猿,猿拿着的牌子寫着「evol」。「funda」是「fundamentalism」原教旨主義,「evol」是「evolution」進化論。因圖書館建於「猴子審判」(Monkey Trial)期間,石匠特別造了這兩塊小石刻,以紀念這場有關美國田納西州學校可否講授進化論的審判。走過近百年的路,書籍和知識都數位化,人類何曾更科學,又可曾更接近天啟?往後到Asian Library,職員說現在學生都不看書了,上網便好。東亞圖書館三樓現在封閉,書都移到別處收藏,將來三樓會是個學生休憩的樓層。

東亞圖書館位於Asian Centre,那是一座日式建築。我曾在圖書館的三樓,註冊了一個半開放式的自修廂。那是精神上的修道所,也是知識的堡壘。那段留學的日子,楊過在東亞圖書館兼職,總是推着待排車,排書排得充滿興味。他離世後,我到他在紅磚大學的辦公室收拾,書櫃的井然令人起敬。當年為了應付留學開支,他還在Centre的Auditorium 當夜班。我們夜裡留在控制室,俯視戲曲話劇裡的眾生,頗有種城頭遠眺的情懷,暗燈下幾許朝代興亡人事滄桑。

有位學弟,每有機會在夏季到溫哥華,便會預訂當年的宿舍,要在校園停駐一、二晚。他當時唸本科,宿舍是幢高樓,要走出睡房,經過長長的走廊,才到達浴室。我當年唸的是研究院,因為已婚,住在連排的couple宿舍。那天黃昏往訪,一切靜謐如昔。只是當年宿舍外那偌大的停車場,已改建為高級住宅和商場。從前在宿舍書桌前的玻璃窗外,盡是綠樹和不同顏色的玩具車。現在香港的居所,客廳窗外也是綠樹和停車場。記得當日看房子,在窗前站了一會,再到各房間看了一遍,便跟經紀說,不要落地玻璃窗。往後我沒有看其他房子,只一心想着如何議價。

女孩總說,如果可以住在迪士尼那個藍白的尖頂古堡便好了。我說,那個古堡是空的,裡面不能住。女孩又問,那麼越南巴拿山上的古堡是真的嗎?我說,也不是呢。女孩從小到大,到過多少假古堡,又翻着童話書,做過多少夢。由是我想,終有一天,要帶她到一個真古堡走走。可以住人的真古堡,我從前到過一個,而且是到過兩遍,那是北美唯一一個實尺且完整的古堡。古堡位於多倫多市北邊,西班牙文是Casa Loma,即山上的城堡。

這個古堡沒有住過王子和公主,只是富商所建的私人住宅。古堡是歌德風格,建於二十世紀初。值得注意的是興建的年份――1911年動工,1914年落成――那是驚濤駭浪的辛亥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位亨利爵士是金融家、工業家和軍人,曾帶領加拿大的火槍隊。他藉由投資土地、鐵路、水力發電和人壽保險纍積財富,後來蓋了這座可以俯瞰多倫多市的城堡。今年一月,乘赴約克大學講學之便,終在一個藍天白雲的積雪日子,跟女兒和侄兒往訪。

兩個少年一到古堡,便在主層的圖書室不停拍照。我說,這不是真的圖書館,玻璃櫃裡的書,也不見得是真的。但長長的玻璃書櫃、典雅的木刻、閃爍微黃的水晶燈,加起來就是一個華麗的影樓。女兒和侄兒輪流互拍,都說相中人怎的那樣書卷氣,將來要唸研究院。那是一種怎樣的FF(final fantasy)錯置,在古堡裡走進圖書館。後來繞到主寢室,裡面有浴缸和馬桶,在當時是摩登設備,標誌着西方的現代文明。兩個少年無感走過,我倒是不好意思說,第一次到古堡時,曾跳進浴缸拍照。那時我已從加拿大回港,教了好幾年書。走過浴室,想到張愛玲在四十年代如何為上海公寓的洗手盆而驚喜,竟就一陣興奮,覺得可以隨心拍照。

古堡的三樓,有一道小樓梯,可以通到工人房,那是第17號房間。單人木牀配素白牀單,旁邊是古典溫暖的牀頭燈。牀尾的木箱放着白底紫花綠葉的瓷器。牆邊有一張小木桌,上面有一台衣車。窗外透着陽光,地上是暗紅的織花毯子。看起來比其他房間還舒適呢,女兒說。是的,其他房間都是那樣金碧輝煌,拘謹得不似曾為人住,但卻是爵士和家人的日常。

越過工人房再往前走,便是通往諾曼塔(Norman Tower)的旋轉鐵梯。21號地標是牌子上,寫着「up only」。走往鐵梯的路上,有灰撲撲的文件櫃、爛椅子和生鏽鐵風扇。鐵梯幾番迴旋,走出光明,便是紅尖塔頂。人在風裡,可以俯瞰整個多倫多市,CN Tower遙立藍天白雲中。二十多年前,我們也曾經爬上旋轉鐵梯。我們的棗紅長袍在風中飛揚,塔頂站滿了拍婚照和畢業照的人。我們笑容燦爛,那天明媚如許。那是我第二次到古堡,但攀上鐵梯還是第一趟。你說,一直走,走到上面。你笑着說,大膽往前走啊。

第三次到古堡,竟然仍有新發現。地牢有個商店,女兒一走進去,便把閃亮的公主裙併上身,促我為她拍照。公主裙旁邊,放着大大小小的古堡水晶球。把水晶球倒過來再放回去,漫天雪花便在水晶世界飛舞。女孩有多愛公主裙,我便有多愛那些古堡模型。大概各人心中,都住了一個內在小孩。我買了一個古堡吊飾,上面縛了一條紅繩,是用來掛在聖誕樹上的。比起水晶球裡的古堡,這個親切可觸,而且手工亦較精緻。

正想離開之際,侄兒在酒窖旁邊發現了一個牌子,上面寫着「The Dark Side」。男生都為那些神秘和黑暗而着迷嗎?只見他如着了魔似的往前走。那是一條長而窄的隧道,一直走,一直走,彷彿走不到盡頭。牆壁上展示着各種歷史照片,有一張拍的是瘟疫,裹着白布的屍骸滿佈地上。隧道的盡頭是馬廄,還有一輛碩大無朋的馬車,有種不合比例的恐怖。後來看資料,才知道古堡的範圍橫跨了多倫多市的要道Austin Terrace,是以爵士鑿了這條八百英尺的隧道,以便通往馬廄。當年隧道掃上赤紅石膏,比現在堂皇多了。古堡雖然不曾住過王子,但爵士的愛駒就名為「Prince」。

旅居多倫多的日子,我們就住在女兒姑姑的家。女兒嫲嫲把套房讓了給我們,那房間在二樓,就在童話屋的斜角屋頂下。女兒走到白色雕花梳妝櫃前,凝望着鏡子說,加拿大的房間好大呢,就像古堡裡的公主房。我說,這當然是公主房,嫲嫲就是個公主,大家都寵着她。辛勞半生,兒孫繞膝,到底是幸福的。嫲嫲的房間放了電視,女兒二伯為她弄來了看不完的香港劇集。房內燈光暈黃,她說光線柔和些好。為了看書和預備簡報,我把一個閒置的牀頭櫃搬到窗前,並從地牢搬來了一支落地燈和一盞彩繪玻璃桌燈。窗前有張實木安樂椅,向房內擺放。我把椅轉向長街,可以看到遠處圍着紅色頸巾的雪人。

女兒說,嫲嫲不愛望窗。是的,窗前本來還放了一台姑姑買給她的單車機,她用來晾掛衣服,把整個落地窗都擋起來。房間的幾面牆,由高矮不同的抽屜櫃圍起。櫃上放置了大小不同的照片,她丈夫的獨照放在中間,然後是全家福和各種組合的家庭照。其中有好幾張,都是在Casa Loma拍的。那天楊過和我穿起博士袍,兩老分外欣慰。我們在古堡的花園裡拍了全家福,嫲嫲還跟爺爺並肩坐在噴泉前拍照。陽光燦爛的時光,就這樣凝定在閃亮的相架裡。我說,嫲嫲一定覺得電視和照片比窗外的風景好看,單車機也有助擋着外面的寒氣。女兒說,那自不待言吧,她一定覺得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是最好的。

在回港的航班上,女兒和我都戴着外科口罩。我們前排的男士,戴的是N95。後斜方的女士,更是一上機便戴上吃炸鷄用的透明膠手套,拿出火酒不停抹拭座位和摺檯。機艙中間部分大多空置,女兒索性找了個連排座位躺下來休息。在她後面那一排,男乘客把機上提供的毛毯掛在前後座椅之間,製造了一個自外於通道的帳幕,空姐走過也不管。太陽從窗邊照過來,深藍的毯子透着微薄的光。隨着疫情擴散,大家都需要口罩、帳幕、古堡和玻璃,哪怕這些都只是薄弱的屏障。我想,疫情將令這段東奔西走的日子暫緩,因為我也許已到過想要回到的地方。

 

2020年3月12日

 

 

 


何杏楓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學士、哲學碩士,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重探張愛玲:改編.翻譯.研究》、《香港話劇口述史(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合著),編有《中國現代文學論集:研究方法與評價》(合編)等。「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籌備委員會主席,「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評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