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許淵沖:從飛虎隊走出的翻譯大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趙慶慶

九十五歲的許淵沖,是奇葩,是集淵才和衝勁兒於一身的名士。還有許多人,包括他的夫人照君女士,覺得他是國寶。

老倆口在北京大學暢春園七十多平方的蝸居裡,住了三十多年。許淵沖每天翻譯十來個小時,經常到凌晨兩三點,將詩詞曲賦,翻譯成英語和法語,迄今出版了一百六十種譯著,是中國乃至世界上唯一有此殊能的大翻譯家。他的法文版《唐宋詞選一百首》、《中國古詩詞三百首》、英文版《詩經》、《新編千家詩》、《唐詩三百首》、《西廂記》等佳作,在西方廣為賞讀,多首譯詩被國外的大學選作教材。

九十三歲,許淵沖獲得國際翻譯界的最高獎項「北極光」獎,成為該獎項自1999年設立以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

九十四歲,他被國家文化部推選為2015年「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

九十五歲,他熱衷翻譯幾千萬字的莎士比亞全集。雖然此前已有梁實秋、朱生豪、卞之琳、方平等優秀譯本,可他並不買賬。他給自己規定好工作量,每天翻譯一千字。夫人喊「吃飯了!」他頭也不抬地回道,「還沒翻完吶,吃甚麼吃!」

他的西南聯大老同學楊振寧說,「他像從前一樣衝勁十足,如果不是更足的話。」

 

1  「三美」「三之」,譯趣無窮

許淵沖翻譯詩詞,以「三美」和「三之」而聞名。「三美」即「意美、音美和形美」。把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翻譯成「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把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譯成:

 

Fishing in Snow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把毛澤東的詩〈為女民兵題照〉中「不愛紅裝愛武裝」一句翻譯成「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等等,皆是廣為傳誦的許氏神譯,渾然天成,手法老道,音韻和諧,給人以莫大的精神享受。

許老崇尚的「三之」,即孔子的「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在翻譯效果上的體現。好的譯文不僅要讓讀者知道原文的意思,還要讓他們喜歡上譯文,從閱讀中得到快樂。而譯者本身也獲知於譯,以譯為樂。「三美」是「三之」的前提,「三之」是「三美」的效果。

為了「三美」和「三之」,許淵沖差不多天天趴在一張舊的小書桌上用功,或對着電腦輸入密密麻麻的譯文,用他夫人的話說是「一生如一日,從來沒有節假日」。別人看老先生似苦行僧,可他心裡卻美着呢。他說,「我就是喜歡翻譯,翻譯對於我就像水和空氣。我每天都和古今中外的精英對話,享受着創造的快樂,感到特別陶醉。」

楊振寧對此不禁嘆道:「我多年才有一個靈感,而他一天有多個。」

 

2  諾諾之陣,「大炮」破冰

許淵沖對自己的翻譯頗為自信,曾經在名片印上「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惟一人」、「遺歐贈美千首詩,不是院士勝院士」。如今,他的譯著纍計已達一百六十種,不知他會不會更新自我推介?有人批評他王婆賣瓜,他笑着說,「那也要看賣的瓜甜不甜!」

他家窗前掛着一幅紅底黑字的對聯,上書「自信使人進步,自卑使人落後」,是家中雅聯中最大的一幅,活脫反映了主人率真、砥礪不休的個性。聽他講話,也是中氣十足,咬字清楚,眼睛注視着你,像指揮家一樣打出一個個有力華彩的手勢――這哪裡像九十五歲高齡的耄耋長者?在西南聯大時,許淵沖就有個外號「許大炮」,如今七十多載已逝,許多人或掂花微笑不語,或只道「天涼好個秋」,或「王顧左右而言他」,而他的「大炮」依舊噴射出熱情的火燄和智慧的光芒。

「我喜歡體育運動,在英國的一次乒乓球賽,我還得過冠軍。不然活不了那麼久。要全面,才能長壽。現在,我每天騎車個把鐘頭。還能游泳,但游泳館的人怕出事,不讓我進。」老人像孩子似地笑着告訴我們。

「過去折磨我,我也不在乎。說我歪曲毛澤東思想,現在還不都用我的譯法?我翻譯不是翻字,而是翻譯意。「不愛紅裝愛武裝」,「紅裝」我譯成「往臉上塗脂抹粉」(powder the face),「武裝」譯成「面對硝煙」(face the powder),powder 既表示「脂粉」,也表示「火藥」,和「紅裝」、「武裝」正好對應。毛主席詩中,「愛」和「裝」用了兩次,我用powder和face,也剛好用了兩次……」

因為被認為「歪曲毛澤東思想,逃避階級鬥爭」,這些妙譯曾為許淵沖招來了「一百鞭子」,造反派用樹枝整整打了他一百下,打得他坐都坐不下來。夫人只好找來兒子的救生圈,吹足氣,給他當櫈子。當晚,他又把在挨批時琢磨出的毛詩詞新譯,趕記下來。

「中西文化要平等。外國漢學家,像耶魯大學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和英國的葛瑞漢(Angus Graham),認為中國人不能翻譯自己的文學作品。這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我錯了,我改了。如果你錯了,你改。這樣文化才能進步。我現在翻譯莎士比亞,發現他也有問題。沒有人是百分之百正確的。一代新人勝舊人,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是必然規律。所以說空前可以做,但說絕後不能說。文化必須要有後來人。我們都是站在巨人和前人的肩膀上,前人再高,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然不可能創造未來。」

「喝點水,喝點水。」夫人照君女士提醒道。她年過八旬,依舊端莊秀麗,熱情大方,講起夫君來,既敬且愛,還帶點甜蜜的嗔怒。

「許先生一個月前,上樓時跌了一跤,胳膊上劃了幾厘米長的口子,可遭罪了。可每天還是要譯完一千字。倔得很,倔了一輩子。」

許淵沖聽話地端起茶杯喝水,清臒的左臂上纏着白紗布。剛才,老先生為給我們找圖片,執意要搬動一個個書箱,還用手為我們撐住門,那倔勁兒和老派的紳士氣度,是骨子裡的,令人感佩!

 

3  西南聯大,投筆從戎

許淵沖出生於江西南昌的書香門第,母親擅畫,表叔熊式一是翻譯家,曾將劇碼《王寶釧》譯成英文,在英國上演時引起轟動,受到英國大戲劇家蕭伯納的接見。許淵沖唸中學時覺得英文不及中文高妙,對之不甚努力,1938年要考大學前,強記了三十篇英文經典,居然以第七名的優異成績考入了西南聯大外文系。

抗戰時的西南聯大堪稱中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西遷昆明,聯合而成。大師雲集,俊彥汪洋。有陳寅恪、錢鍾書、聞一多、朱自清、沈從文、朱光潛,梁思成、金岳霖、陳省身、王力、馮友蘭、費孝通、華羅庚、林徽因、吳宓等各領域的知名教授三百餘人。傑出學生更是不勝枚舉,楊振寧、李政道獲物理學諾獎,鄧稼先和朱光亞為兩彈一星功臣,汪曾祺是著名作家,彭佩雲、王漢斌等人成為國家領導人……

許淵沖在聯大外文系,師從錢鍾書、朱光潛、吳宓、葉公超等名家,勤勉好學,意氣風發。讀大一時,就把聯大建築系才女教授林徽因的詩〈別丟掉〉譯成英文,發表在《文學翻譯報》上,從此在翻譯上聲譽鵲起。

更讓其譯名不脛而走的,是在歡迎陳納德和飛虎隊的招待會上。抗戰期間,中國曾一度完全喪失制空權,日機狂轟濫炸,陳納德組織了美國飛行員、地勤人員、機械師等近三百人,來華抗日,短短一年內,摧毀日機約六百架,有時一天就能擊落日機二十多架。而西南聯大所在的昆明,正是飛虎隊的大本營。

在那次飛虎隊歡迎會上,「三民主義」(民族、民生、民權)令翻譯卡了殼,會議主持人――國民黨高級將領、軍委會戰地服務團主任黃仁霖,親自出馬,把該詞勉強譯為nationality, people's livelihood,people 's sovereignty,還是讓老美摸不着頭腦。當時,許淵沖和聯大外文系男生都坐在下面,只見他高高舉起了手,朗聲翻譯道,「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用林肯總統演講中的名言詮釋了孫中山的話,賓主恍然大悟。許淵沖後來揭秘道,他為考大學而強記的三十篇英文經典中,剛好就有林肯的這篇演講。他在中學集郵,有一張美國郵票,左邊印着林肯,右邊印着孫中山,上面也有林肯的這句名言。

據統計,抗戰期間,西南聯大有八百三十四名學生入伍,給飛虎隊當翻譯,參加遠征軍和空軍。聯大委員會委員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之子梅祖彥就是其中之一。在兇險的「駝峰」航線上,一千五百名中美健兒血灑長空,其中就有聯大的莘莘學子。

 

4  加入飛虎,翻譯立功

談起怎麼給飛虎隊做翻譯,獲得飛虎勳章,老先生依然十分激動,指着老照片,滔滔不絕,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抗日救亡「十萬學生十萬軍」的熱血歲月。

「我在西南聯大四年級的時候,飛虎隊來了。那時不叫飛虎隊,叫美國志願航空隊(American Volunteer Group,簡稱AVG)。1941年7月4日,陳納德帶AVG來,幫助中國打日本。陳納德是上校,在美國是上尉退役。他到中國來,提升到上校,有八十一架飛機,在昆明組成一個大隊,他是大隊長。但是沒有翻譯,就公開招考,只招了三十多個,不夠。八十一架飛機,每架一個翻譯都不夠。」

「第一批入選飛虎隊翻譯的,有我的同班同學杜運燮,是個詩人。巫寧坤也是第一批,他給飛虎隊做翻譯,獲得蔣介石、宋美齡的讚許,宋美齡送給他一塊手錶,表示獎勵。」

杜運燮(1915~2002),是九葉詩人代表,其詩作〈秋〉因為「朦朧」曾被質疑,之後「朦朧」一詞卻演變成了詩歌史上的專用名詞,朦朧派也成了現代詩的重要流派。巫寧坤(1920~),1943年赴美擔任中國在美受訓空軍師的翻譯,後任燕京大學教授,是著名翻譯家、英美文學專家,在「反右」、「文革」中飽經磨難,其英文回憶錄《一滴淚》轟動北美。

許淵沖是第二批入選飛虎隊翻譯的。

「1941年9月,國民黨政府到各個大學外文系,招三四年級男生做翻譯。西南聯大去了三十幾個,都是三四年級男生。不去,就不能畢業。我們班上馬次甫,是回民,就沒有去。1945年抗戰勝利後,他回到北大讀書,才畢業,後來到中學教書。」

「我們班是1941年10月參加的,都是四年級。全國各大學,如中央大學、復旦大學等,一共出了七十多人,聯大佔了一半。不能都給飛虎隊,陸軍也要。飛虎隊分兩組,一組跟軍隊,一組到招待所。我在1941年11月和12月受訓,第一關要搞清飛機的種類和情況,比如美國的P40、英國的水牛、日本的零式……第二關要記住中國、日本、越南、緬甸等國的地名。後來我被分到機要秘書室的情報科,設在昆明巫家壩機場。大隊有四個組,G1管人事,G2管情報,G3管作戰,G4管後勤。當時,機要秘書是林文奎少校。清華大學畢業後,考入杭州筧橋空軍學校,是第一期第一名,宋美齡也獎給他一塊手錶。他愛國。後來在台灣做了空軍司令。」

「陳納德辦公室在中間,情報科在北邊,和陳納德辦公室相對。G1人事科和G2情報科每天八小時,G3作戰室(operation room)二十四小時有人,至少有兩個,輪流翻譯。陳納德有兩個情報來源:中國情報,由雲南省政府主席、國民黨滇軍將領龍雲提供;美國情報,有的來自美國,陳納德也派人到越南、緬甸搞情報,由專人翻譯。」

「機要秘書室有四個翻譯。第一個是我的聯大同學杜運燮,12月跟隨陸軍去了緬甸前線。1月份我接替他。我的工作有兩項:一是把中國方面的情報翻譯成英文,交給陳納德,交情報也不要喊『報告』,敲敲門就進去了。陳納德不怎麼說話,是軍事機密,也不能談。二是把陳納德給中國的匯報翻譯成中文,然後直接送給蔣介石和宋美齡。這些內容我日記裡都不能寫,要保密。」

1942年7月4日,美國援華志願隊解散,重組為美國空軍中國特遣隊(China Air Force Task,簡稱CAFT)。許淵沖結束了飛虎隊翻譯的戎馬生活,順利畢業。後到法國巴黎大學學習法語,練就了中、英、法互譯的絕活。

因為工作勤勉,翻譯得又快又準確,許淵沖曾榮獲一枚銀質飛虎勳章。

當我們請求一看時,許淵沖擺擺手說,「看不到啦,『運動』時都沒收了。」

照君夫人笑嘆道,「他們把好的東西都收走了。」

我們把歷經十餘年往返中美艱辛攝製的大型紀錄片《飛虎奇緣:一個中國記者和他的美國朋友們》的光碟贈給許老,並告知中國中央電視台、近三十個地方電視台和美國的中文電視台已經播出此片,我們現正抓緊拍攝續集。因為這些飛虎老兵都已年屆耄耋,時不我待了。許老聞訊甚喜,勉勵我們,應該把這段珍貴的歷史記錄下來,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5  待「敵」如友,風光霽月

許淵沖是一個真性情的人,無論是對師長,還是對學生,甚至是對他的論敵,都是心無城府,坦然相交。

《山西文學》主編、作家韓石山在報上發文〈許淵沖的自負〉批評他,他寫了一篇〈是自負還是自信〉反駁,投到同家報紙不發。情急下,他找到韓石山,說「要不發在您《山西文學》上吧?」對方居然同意。兩人遂成莫逆。許家珍藏的墨寶――「春江萬里水雲曠,秋草一溪文字香」,就為這位不打不相識的忘年交所贈。

許淵沖的隨筆集《追憶似水年華》和其續集,回憶西南聯大,紀實生動,妙語連珠。新書出版後,他馬上寄贈給健在的師友和已故師友的子女們,並寫上量身定做的題詞:

給物理學家楊振寧的題詞是:「科學是多中見一,藝術是一中見多。」

給作家汪曾祺的題詞是:「同是聯大人,各折月宮桂。」

給歷史學家、清華大學教授何兆武的題詞是:「當年春城夢蝴蝶,今日清華聽杜鵑。」

給畫家吳冠中的題詞是:「詩是抽象的畫,畫是具體的詩。」

給「兩彈一星」元老王希季的題詞是:「衛星是天上的詩詞,詩詞是人間的明星。」

他也送書給老同學、翻譯家趙瑞蕻。兩人翻譯原則迥異,許淵沖求「美」,趙瑞蕻求「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在全國翻譯家和讀者參與的《紅與黑》大論戰中,雙方各執一詞,肝火旺盛。過後,許淵沖則坦坦然地題贈――「五十年來《紅與黑》,誰紅誰黑誰明白」,令獲贈者又好氣又好笑。有幾次論戰太火爆,就連一向好脾氣的外語界元老王佐良都動了氣,堅決表示退出。可是,許淵沖在會上再見到這位大家時,照樣拿出新書送他,請他賜教。王佐良無奈地笑道:你以後少炮轟我行不行?

許淵沖對錢鍾書先生尤其尊敬,特別服膺後者的翻譯「化境」說――即譯文要看不出翻譯的痕迹,如鹽化水,羚羊掛角,無迹可求。錢鍾書對許淵沖勤譯詩詞,也頗予鼓勵。他評價許淵沖的英譯《李白詩選》,說:太白「與君苟並世,必莫逆於心耳。」又說他的《翻譯的藝術》專著和《唐詩三百首》英譯:「二書如羽翼之相輔,星月之交輝,足徵非知者不能行,非行者不能知。」許淵沖夫婦至今珍藏着錢鍾書的十六封來函。

「錢先生和夫人楊絳住三里河,以前我們每年都去探望。後來我們也老了,跑不動了。」照君夫人坦陳道。如今,錢鍾書夫婦都已駕鶴西去,讓人不勝欷歔。

 

6  情同後生,與人方便

許淵沖多年前一個學生,成了北美英語脫口秀笑星、網紅,讓我們一定代為問候。他叫崔寶印,綽號「北美崔哥」。曾受郎平之邀做過女排的隨團翻譯,也曾為微軟的比爾.蓋茨、波音的艾倫.莫利等做過同聲傳譯,創造了一小時一千美金的翻譯天價。他八十年代初就讀於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上過許淵沖的英語課。崔哥回憶說,許老師上課總帶一大摞書,有半人多高。大嗓門,說英語抑揚頓挫,他老是強調,「The art of Chinese translation is different from that of European.」大意是「中文翻譯的藝術不同於歐洲文字的翻譯藝術。」崔哥用手打着節拍,模仿許先生,鏗鏘有力、拿腔拿調地蹦完這句英語,差點沒把我們樂翻。

許淵沖得知了這位高足的問候,十分驚喜,前傾着身體,連聲問他住美國哪裡,生活怎麼樣……照君夫人立刻拿來通訊本來做記錄。聽說可以微信留言,他便對着手機即興大聲講道:「寶印啊,好久不見了。今天知道你的消息,非常高興,聽說你在美國搞脫口秀,很好啊。中英語言最大的差別是:中文是意大於言,英文是意等於言;中文內容大於形式,英文內容等於形式。你利用這個關係,好好搞脫口秀。我們將來慢慢聯繫吧。」說完,他又把留言仔細聽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像孩子會玩了一樣新玩具那麼開心。

許淵沖知道我們需要一些老照片,事先便準備好了雲南師範大學(建於西南聯大舊址)製作的《許淵沖》寫真集,軍裝照、游泳照、聯大班級照、獲獎照、結婚照……有上百張之多。他不僅逐頁講解,還大方地說,「這些照片你們都可以用。」

不一會兒,他又找來一張合影:2006年,他和夫人站在美國自由女神像前,戴着墨鏡,既酷又靚。

「這也可以公開?」我們問。

「當然,拿來就是讓你們用的。」許淵沖慷慨允道。夫人笑瞇瞇地默許。

曬照片,秀恩愛――不亞於時尚的年輕人啊。

照君夫人看我們帶來許淵沖的譯著,善解人意地問道,「是要先生簽名嗎?」

我們靦腆地點點頭。

她忙敦促夫君,「別光顧講話,趕緊簽名。」

許淵沖便把書平放在腿面上,穩穩地書寫着,一筆一劃,工整俊秀。然後,左手費力地繞過沙發背,要拉開小書桌的抽屜。

「他還要蓋上印。」照君夫人解釋道。

我們連忙幫他取來。

老人家又穩穩地蓋上印章,印文飽滿而鮮紅,彷彿一顆跳動着的燙熱的心臟。

就憑這簽名、蓋印不抖的雙手,健談的大嗓門,全無機心的處世,還有多年不渝愛情的滋潤,許淵沖讓我們感覺:他在身體上雖已步入黃昏,但在精神上卻仍是一位如日方暾的勃勃少年,他能譯完莎士比亞全集,並能譯得盡善盡美,石破天驚。

 

7  尾聲

不知不覺,訪談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已近一點。許先生每天要午睡的,深度睡眠幾個小時,醒來後,獨自騎自行車蹓躂一圈。晚上至凌晨,才是他的黃金工作時間。

他的單人牀,就在小書桌旁,牀頭有一把頂端脫落的竹篾扇。

「他像孩子一樣,睡下就睡得特別香,醒來眼睛一睜,就起來了。這種人純真,一睡就着。」照君夫人笑道。想想,也是。

環視他們簡陋的小屋,在四樓,沒有電梯。滿眼除了書還是書,層層疊疊,擠放書架上、陽台上、沙發後、牀邊牀下,還有一隻隻紙箱內……許先生十來平米的電腦房,也堆滿了放書的牛奶盒,挨挨擠擠。不僅轉身有些困難,連走路都容易磕着,絆倒……照君夫人說,這裡住的都是北大老教授,教了一輩子書,像他們那樣一住就是三十年。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這一帶算是最好的房子。現在如果搬家,就要到很遠的地方,遠離了熟悉的師生,對於唯一一個孩子在國外的他們二老而言,實在有諸多困難……

此景此言,不禁令我們想起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唐代劉禹錫的《陋室銘》所描,豈不就在眼前嗎?我們又感到如入寶山,幸會了兩位腹有真經的老神仙,他們因陋就簡,創造了流傳後世的煌煌巨著……並在短短的漫談中就能賜予豐富的精神食糧,讓我們有得,有思,有回味。

我們依依告別出來後,發現暢春園附近、北大西門對過有幾家餐館。擇其中一家「老丁燒烤」吃中飯,味道頗可口,不禁點了幾樣菜,給兩位老人家送過去。怕驚擾他們午睡,就留在門衛那裡。他們都認識這位九十多歲還騎車轉悠的老先生。我們還在留言條上,附了一首打油詩:

 

興至

 

暢春園向北,「老丁燒烤」美,

閒來可品嚐,伉儷情如水。

「大炮」善夜戰,雄心破壁壘,

中外交口傳,譯壇綻奇蕊。

 

晚上打電話探問,依舊是照君夫人接的電話。許淵沖先生全心翻譯,她包攬一切家事,兼當二十四小時秘書。

她說,「門衛打電話給我們,說有人給你們送外賣。我們沒有訂外賣呀。以為是詐騙。看到留條,才明白怎麼回事。嚇死奶奶了!我告訴爺爺,是你們送的,沒有毒,可以吃……」

我們聽了,不禁大樂,但又頗為傷感,心疼,乃至心痛。

多麼希望,九十五歲的許淵沖先生和風雨同舟近六十載的夫人,能住上有電梯的樓房,比現在的七十多平方大一點,亮一點,方便一點,可以把心愛的藏書和資料排放開……他不講究吃穿,生活簡樸,於翻譯外別無他求,一生孜孜矻矻,把中華民族悠久璀璨的文學和文化推廣到了世界,同時讓更多的國人走近了世界文化瑰寶。為了這份文化偉業,這匹老驥仍在天天奮鬥着。但是,不能因為他甘於「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多年能夠把「吃的草」變成「擠出的奶」,我們的社會在完全有能力的情況下,仍然忽略為他創造好一點的生活條件,而一味歌頌知識分子的安貧樂道和忍辱負重。這是有失公允的。高樓可以越蓋越多,會議的規格也可以越來越高,感動中國的人物還可以年年評選,但像許淵沖這樣的奇才和真正的國寶級大家,恐怕只會越來越少了。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2016年9月26日 敬寫於金陵雨馨苑

 

(本文照片除註明外,均為許淵沖先生和其夫人照君女士提供,文亦蒙其賜正,特表謝忱。並感謝中國青年出版社編審莊志霞女士陪同前往賜教。)

 


趙慶慶,南京大學外語部副教授,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加拿大華人文學學會委員,加華作協會員。南京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加拿大阿爾比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出版《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講台上的星空》、《霍桑傳》和《停止呼吸》等。曾參與國家社科項目「中外文學交流史」的撰寫,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加拿大華人文學史論」。曾參編《綜合英漢文科大辭典》、《英語全功能詞典》、《外國傳記鑒賞辭典》等獲獎詞典。詩文和譯作被國內外多家報刊和文集收錄。兼任《世界日報》華章版編輯。業餘擔任「抗戰飛虎傳記叢書」總策劃和翻譯,並撰寫《與你同飛:抗戰飛虎採訪系列筆記》。2015年4月,接受加拿大廣播電台有關加拿大華人文學的專訪。曾獲加拿大政府頒發的研究專項獎、項目發展獎和中加學者交換項目獎,以及中國年度最佳散文獎、高等教育司評估優秀獎、南京大學教學獎和人文社科成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