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劉荒田 : 他的名字叫「生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劉荒田

1

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在珠江三角洲末端的小鎮度過童年。「生活」是我的總角之交,他姓黃,原籍是丫髻山腳下,離小鎮十里的灌田鄉。灌田鄉的口音堪稱一絕,粗硬無比,土話中以舌頭壓上顎發聲的字,一概往後移,從喉嚨「咳」出來。但生活是在水步鎮長大的,一說話就和在山腳土生土長,二十多歲才來鎮裡開「萬隆」貨棧的父親黃躉區別開來。從抗戰勝利後到解放初期,水步鎮商業繁盛,百業興旺,本地商界有一個習慣,把商號和名字連起來,生活的老爸被稱為「萬隆躉」。媽媽,生活和兩個哥哥,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統稱為「萬隆躉家的」。

生活生於1947年,比我大一歲。但我六歲上小學,他八歲才上,我反而成了「學長」。一來家境一般,父母忙於養家活口,不能在兒女教育上花很多心思( 我家亦然,家長從來不關心兒女的學業和操行,你揹起書包上學去,他們的責任就完成了);二來,生活不是讀書的料,成績僅僅合格。他上學連像樣的衣服也沒有,夏天牛頭褲加背心,赤腳上有永遠洗不乾淨的泥巴,讓誰看到,都斷定他是和教室無緣的野孩子。他一輩子填履歷表,文化程度都是「小學」,這是奇恥大辱,但確實如此。他畢業的1962年,大躍進時代各公社匆忙上馬的農中、僑中被砍,只留下為數不多的正規中學,水步鎮只一所初中,他有自知之明,連考場也沒進去。他的優勢是吃「國家糧」,為了養活一家子而疲於奔命的父母巴不得生活早早獨立。

生活的弱項是讀書,其他門道卻精得很,尤其是捉魚。我就是因為崇拜他這一功夫而結交的。他和我住處距離不遠,但上的小學不同。我早就認識他,為了他「捉魚專家」的赫赫聲名。我在街上見到,他腰間總繫着一個魚簍,渾身上下是泥巴。有時我陪祖母上菜市,也見到小不點的生活,在魚檔的間隙,擺出一個小盆,盆裡游着鰍魚和黃鱔,他機警地和大人討價還價,仰起沾着污垢的小臉,不聽話的鼻涕流在人中,使勁吸回,剩下的就用手背揩一下。我知道,他把換來的錢放進媽媽手裡時,換來的笑容是怎樣的溫柔。

有一次,他從小鎮外回來,經過我家對面的騎樓下,喜笑顏開。我知道他一定斬獲甚豐,出於真誠的敬仰,快步走過去打招呼,問:「捉到甚麼,撿了金子似的?」他把沉甸甸的魚簍打開,滿登登的是鯽魚,身個不大,但魚鱗亮燦燦,鰭嫩紅,比得上盛開的桃花瓣。我羨妒地叫了一聲。「春水下來了,鯽魚最多。」「哪裡捉的?」「他眨眨眼,神秘地看着我熱切的表情。「要不一起去,我剛剛弄到一隻戽斗,新的。」這是實情,我母親的祖母從潭江畔來,扛來這一隻我渴望已久的捉魚利器。我們稱為「白白」的老人家說是在田垌撿的。我想,哪有這麼便宜?不是買的就是順手牽羊。生活動心了,說:「好,明天放了學,我們去。」

第二天,我扛着自以為誰看到都眼紅的新戽斗,和生活走到田垌邊沿的小塘子。看着白汪汪的水,不能不佩服搭檔的門檻精。他算定一個人無法排乾塘子的水,所以拉上我。先挖泥坯築壩,再一起戽水。生活用的是小鐵桶,我拿戽斗。戽斗的優越性馬上給比出來,腰不必彎下,每一次盛的水也多。水乾下去,鯽魚的紅鰭狼奔豕突,教人心花怒放。但這一回合作,收穫並不可觀,每人只得到七八條鯽魚和幾條泥鰍。我算是領教了生活的手藝,他不用等到把水排到露出泥土,水還有兩三吋深時用雙手摸,連鑽進污泥深處的黃鱔和泥鰍都不會遺漏。我的唯一長處是賣力,戽水一氣呵成。

和生活合夥捉魚,直到上了初中才停下,但週末和暑假,兩人偶爾重溫捉魚之樂。慣常去的幾個地點,安上只有彼此明白的名稱,比如婦產科醫生林潔慧的診所,後門所對的小溪中段,那個大熱天最多魚兒聚集的小潭,叫作「潔慧浜」,牙醫湯治群家菜園旁邊的水渠,叫「治群水」,通往長塘鄉的牛車路旁的塘子,叫「長塘潭」。行動前,只消說出暗語,在約定的時間,兩人便同時出現在水邊,都是赤膊,只穿短褲。

 

2

1960年,我十二歲,考進縣城中學,當寄宿生。生活在1961年從小學畢業,沒到工作的年齡,便專心捉魚。十六歲那年,他被招進屬縣第二輕工系統的農具廠當學徒。三年過去,十九歲那年成為鉗工二級,工資三十八點五元。比起我們這些窮學生,他是大富翁。他為人豪爽,和我一起上茶樓,吃夜宵,都搶着做東,並且多次聲明,單誰也不能搶。

從「鼻涕蟲」變為「後生仔」的生活,應一句老話:「士別三天,便當刮目相看。」青春期的生活,個子往上拔,達到一百七十三公分,臉拉長,鼻子變高,配上兩道劍眉,一個頗為俊朗的男子漢。

從捉魚的夥伴進到「沙煲兄弟」,即「死黨」(從林彪出逃的1971年以後,「死黨」一詞開始流行,借用來給男子之間「兩肋插刀」式友情命名),起於1966年。成為外貌具相當吸引力的二級工以後,生活突然對「小學程度」產生深刻的厭惡。和我的友情升溫,正是這種心態促成的。他進我家,注意我讀甚麼書,說話時用上甚麼他不懂的詞語。可算天作之合,我的課外書全是文學,而不是他壓根兒不沾邊的數理化。一個星期天,我從九公里外的學校回到家,這個小時候和書本無緣的傢伙,穿上新買的雪白「的確良」裇衫,黑亮的頭髮抹上少許髮乳,來我家小坐。我開玩笑:「是不是談戀愛了?」他有點臉紅,說:「讀書這麼少,誰看得上?」「不對,你吃的是國家糧,一個月拿幾十元薪水,堂堂正正的工人階級,女孩子排着隊來!」他沒立刻回答。我納悶地回過頭,原來他正對着牆壁上的穿衣鏡,用手撥弄耷拉的頭髮。我想起《詩經》裡的名句:「有女懷春,起士誘之。」(剛才從郭沫若早期短篇小說〈起士〉讀到的),噗哧一聲笑了。笑聲驚醒生活,他馬上說:「娶農村的容易,但憑這個學歷,城裡的女孩子會有想法,她們哪一個沒上過中學?」

於是,依然年輕的生活和我商量怎樣擺脫「小學學歷」。我羅列了各種可能。升學,他年齡太大,報名考高中是笑話;城鎮人口可報考中專,但放棄已滿師的工作太不合算。他甚至妄想,和鎮裡三個青年一起,參加高考。我說那三位,學歷都是高中,你憑甚麼?他低頭不語。我安慰他,自學嘛!打好了基礎,就報考函授大學。他精神一振,問我該怎麼辦?我說先自學中學課程,並列舉名人自學成才的例子,比如高爾基,我動情地講了高爾基名著《我的大學》裡的故事。生活聽出了神。臨走前,他握住我的手,感慨地說:「真羨慕你,快考大學了。」

那是1966年春天,我為準備7月舉行的高考,週末留在學校居多,一個月後回家拿膳費,一進家門,祖母就告訴我:「阿生來了幾次,問你回來沒有。」晚飯後,我去找生活。生活在家裡擺弄礦石收音機,故作矜持,沒有說多麼急切地要和我見面。談了一會,進入正題,他搔搔頭,嚴肅地說:「想好了,現在開始自學,三年把中學課程學完,報名上函授大學。」他向我借書,我說你來我家選好了。

我沒錢買書,幸虧在省城一個區當文化館長的叔父,為了報讀大學中文系的函授課,買了很多二手參考書。生活在我家一本本翻,《魯迅舊體詩箋註》、《茅盾的創作道路》、《宋詞小劄》、《馬雅可夫斯基詩選》,他嘟囔「不懂」,放下了。「我怕連字都認不全呢!」他喪氣地說。我指了指掉了一扇門的五斗櫥下方,說:「那裡還藏着一些,解放前父親或叔父買來消閒的。」他貓下身子去翻,選到一本,喜滋滋地讓我看,俗艷的封面上,西裝男和旗袍美人依偎在欄杆前,背後有飛簷,是碧侶著的言情小說《海角紅樓》,我三年級時讀過。「怎麼樣,這本?」我狡猾地眨眨眼,說:「寫三角戀愛的,你想學幾招?」他不回答,塞進褲袋裡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差點追上去搶回來,因為突然想起,這是宣傳「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大毒草,單是封面就夠挨批判。第二天越想越怕,到生活家交涉,痛陳利害,他嬉皮笑臉地說,我是響噹噹的工人階級,誰敢懷疑我?但最後答應嚴格保密,只在臥室看,不看時鎖進抽屜。「你必須提防阿光!」我警告他。生活的弟弟生光,在「萬隆躉家」是被媽媽寵壞的小霸王,調皮之極,連媽都敢搧嘴巴。我怕他溜進三哥的臥室,把「黃書」偷出來,拿到學校去。

下一次,我從學校回家。生活二話沒說,進我家徑直上樓,翻五斗櫥底層,他找到五六本「鬼才倫文敘」的繡像小說,都是解放前出版的,甚麼《倫文敘上京》、《廣東才子會梁儲》、《倫文敘三戲柳先開》,我上小學前讀過。他瞪大眼睛,說:「嘖嘖!今晚不睡了!」我只有搖頭的份,讀這些破書怎麼能應付函授學校的入學試呢?再想,他就這個程度,怎能強迫?我試着提醒他,「讀閒書」和「補習」不是一回事,他要讀教科書,學語法,練習作文。他困惑地說,別的讀不進去,怎麼辦?

 

3

文革開始,我們這一屆參加高考的機會被剝奪,留在學校,先受縣委會派出的工作組管治,學生中劃左中右,寫揭發校長老師「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的大字報。工作隊撤走後,來了從野戰軍派來的小軍官,開展軍訓。接下來,是派鬥。1967年夏天,縣城分為紅旗派和東風派,這是潮流,廣東各地都如此,從省城模仿的。紅旗派被對方稱為「旗派」,東風派的蔑稱是「總派」。

我在紅旗派內成了小有名氣的寫手,專寫和「總派」對罵的大字報。一天晚間,我在「紅核彈」總部寫《「紅聯總」「好得很」論可以休矣》,生活推門進來。我驚奇地站起,問他是怎麼找到的。「嘻嘻,在傳達室前提起你的名字,就有人指路。」我得意地笑笑。他身上的不是光鮮的休閒裝,而是沾着油污的工作服。可見是一下班就趕來的。我沒問,他就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帶油漬的紙,「替我改改。」我打開一看,是《「雄鷹戰鬥隊」成立宣言》。我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說他們廠裡的「捍衛毛澤東主義」司令部是先前的文革委員會操縱的老保,他和三位青工不買他們的賬,殺出來了。明天就在廠裡頭貼出《宣言》,召開成立大會。「有多少人?」我問。他遲疑一下,最後說了實話,「目前是四個,阿良,阿均,阿茂和我,你都認識。」他們都是水步鎮出生、長大的,和生活同時進廠當學徒。我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我細看了草稿,是生活的筆迹,他們四個之中,生活是當仁不讓的秀才。《宣言》大部分內容是語錄和小報抄來的,也不連貫。我馬上替他重寫一遍。他道謝不迭,連夜趕回。幾個月過去,小鎮風平浪靜,它不同於縣城,派鬥成不了氣候,生活的「戰鬥隊」從頭到尾只貼了幾張轉抄的大字報。廠裡連批鬥走資派也搞不起來。也幸虧這樣。生活他們幾個小青年沒受多少洋罪。放在縣城,當旗派的工人,到了秋後算賬階段,許多挨整,頭頭進了看守所。

文革的折騰,使得生活的函授夢破碎了,幸虧他好歹讀了一些雜書,論學問,不比普通中學生差。問題是他形成了頑固的自卑感,終其一生,「小學程度」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4

我從二十歲起回到老家當知青。在鄉村,靠賺工分養活自己,是和自拔頭髮升天一樣的夢。和我相比,二級工生活是朋友中較優越的一個。生活實在夠哥們,他常常騎兩公里的單車來看我,拉我去小鎮吃宵夜。錢是絕對不讓我出的。

有一次,我用政府發放的知青補助款買了一部「紅棉」牌自行車,騎着進墟找他。他看了車子,說:「輻線太小,城裡人騎着兜風可以,你卻不行。」我問為甚麼。他說:「你不是要上山打柴嗎?山路難走,顛上幾個來回,輪子就不圓了。這樣好了,我包換,不要你花錢。」他找一個休息日,把我的車子推進工棚,和當年與他一起造反的阿良一起,把兩個鋼圈卸下,拆下12號輻線,開鑽機,把固定輻線的小洞一個個鑽大,換上較粗的9號輻線,單車頓時提升到單車搬運站的專業車相同等級。我要把材料和工錢還給他,他和阿良憨厚地笑笑,說,別開玩笑了!

悠悠四十多載,我對鄉村夜晚的記憶,飢餓是第一位的,其次是蚊子和蒼蠅。蚊子響聲如雷,數十萬隻蒼蠅爬在廚房的灰色天花板上,漆黑一片,沒有一點縫隙。生活的到訪差不多是唯一的福音。他不時帶上麵包和汽水進門,我的回報是借書給他。我的藏書都是從廣州叔父那裡搬回來的,他下放五七幹校,沒讀書的心情了。生活看的書起了微妙的變化,從小說《野火春風鬥古城》、《小城春秋》、《子夜》,變為《普希金抒情詩選》、《岡察洛夫詩選》。我審問他:「別裝蒜,到底看懂不?」他嘻嘻地笑着,老實話,不大懂,可是,我要學寫詩呢!「有嗎?給我看看。」我逼他,他堅決不肯,臨走才說實話,寫是寫了,知道見不得人,只能騙騙女孩子。

「你戀愛了?」我捶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說,沒有,真的。我是這樣想的,要找就找個知書識墨的,到那時,用詩歌交流,多浪漫!

有一次我去他家,趁他下樓拿開水,我翻了翻他擱在桌子上的筆記簿,果然有一些分行的東西,是從文革前的歌曲集抄的歌詞,甚麼《花兒為甚麼這樣紅》、《敖包相會》、《九九艷陽天》。

 

5

1969年,生活終於談上戀愛了。女子叫阿秀,是離水步鎮五公里的獨樹大隊人。小巧秀氣,性情溫順的阿秀和生活同是二十二歲。那年紀,對鄉村女孩子而言,已貼近「老姑娘」的臨界線。他和她是怎樣好上的,已戀愛了多久,生活嚴格保密,我懶得刨根問底,看他們在一起,親熱地讀同一雜誌,就知道不管是媒婆介紹,還是親友拉線,都是情投意合的一對。「她喜歡讀我的詩。」這是生活最驕傲的事。但是,無論我如何硬迫軟磨,他都不給我看哪怕一行。「醜死人!你是內行,一看準批個大鴨蛋。」

那是甚麼時代?唯一的廣播系統每天播送兩報一刊社論和梁效的大批判文章,加上公社電影隊的巡迴放映,要麼阿爾巴尼亞的片子,要麼《列寧在1918》,要麼樣板戲,然而小學畢業生生活以「詩」把戀愛談得熱火朝天!

看得出來,阿秀對生活十分滿意,走動越來越勤。不久,在阿秀的家長的催促下,兩人訂婚。從此未婚妻以「主人」自認,一進生活的家門,就把他一家的髒衣服收集起來,洗乾淨,晾曬在舖子對面的墟場邊。生活的媽媽看着未來的媳婦,神情不陰不陽的,有時漏出一句:「好是好,可惜是吃穀的。」(農村人口叫「吃穀」,與城市人口「吃米」相對)。三個月後,生活要去阿秀家,邀我同行。碰巧是農閒,我不上山打柴就無事可幹,我和生活騎上自行車,買了禮物去阿秀家。阿秀和我們打個照面就不見了。不一會,阿秀帶一個女孩子進家,女孩子勇敢地盯着我,幾分鐘後,作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消失了。回來路上,生活鬼鬼祟祟地露底牌:他把我帶去,給阿秀最好的朋友「相相親」。我生氣地說,我連自己也養不活,怎麼有資格娶老婆?生活嘻嘻笑說:「誰要你馬上娶人家?給她寫詩好了。」「你和阿秀好,就是為了寫詩?」他得意地笑,不回答。

五天後,水步逢墟期,一個中年村婦上門,找我的祖母,說她的女兒已和我「相過親」,很合意,問我家的意思。我祖母半開玩笑半正經地推掉,理由和我一樣:養不活自己。我罵生活多事。生活說:「阿秀說,她要她最好的朋友嫁給我最好的朋友。」

生活和阿秀,按照慣例,在訂婚的同一年,婚事是必須辦的。阿秀快二十三了,不能等。生活卻拖着。我問他,他說他早就想,可是母親變卦。我問為甚麼。「母親看到我廠裡的夥伴都娶了吃國家糧的,就我娶個鄉下的,將來孩子入不了城鎮戶口,勸我解除婚約。」「你作詩,一定山盟海誓好多遍了吧?這麼兒戲!」「哎喲,詩歸詩……好在,我的詩沒傳出去,笑死人……」生活在母親的主持下,一味拖延,最後,阿秀下了最後通牒。生活不敢和阿秀見面,母親在門外攔住阿秀,說,這頭親事不能辦了。阿秀問為甚麼,她說她去找盲公排了兩個人的時辰八字,盲公說你和阿生相克相沖。阿秀氣紅了臉,罵道:「下聘禮那一回,你不說過為我和阿生排過嗎?說八字般配。做神是你,做鬼也是你。」「那一回你說錯時辰,你看,你們訂婚以後,你爸好端端地,在工廠給切了兩根手指。」生活的母親反駁。阿秀氣哼哼地走了。事後我打聽出來,生活母親的反悔,純然出於經濟的考慮,她開始時同意兒子和農村姑娘阿秀成親,是看阿秀有「香港路」份上,阿秀的爸爸在九龍的鐵工廠當工人,每月匯錢回家,日子滋潤。但最近生活的母親得悉,阿秀的父親因工傷導致永久性傷殘,不能再賺錢,阿秀失去唯一的優勢。

生活和阿秀分手後那幾個月,很是沮喪,來我的村莊更勤,待在我的房間,很晚才離開,他一直不抽煙,說煙嗆人,受不了,現在居然抽最兇猛的「大碌竹」(水煙)。他努力找阿秀的缺點,一如從前激賞阿秀對他這位「詩人」的崇拜。終於,生活確定了不娶阿秀,最過硬的理由還是:她是農村人口。想通以後,生活為對象制定了基準線:必須是教師,公辦最好。

機遇終於到來。1972年春節,二十四歲的二級工生活在一位在附近小學當教師的親戚推薦下,和阿彩相親。阿彩比生活大三歲,師範學校畢業後,響應黨的號召,離開家鄉,到粵北連州的窮山區任教,至今已八年。窮山惡水把她嚇怕了,非要調回家鄉不可。為了離開,她拒絕了所有當地人的求愛,她明白,一旦在那裡結婚生子,這輩子就完了。這年寒假,阿彩回老家看望父母,遇到熱心人牽線,回校前趕往生活家相親。生活為了保險,囑咐我務必到場。

阿彩畢竟是當了多年老師的人,落落大方,微笑着和我握手,交談。阿彩個頭矮,有點胖,但臉蛋清秀,刻意往年輕扮,穿白襯衣,黑褲子,頗像高中畢業生。顯然她是有備而來的,斜着眉眼含情脈脈,把生活「電」得一愣一愣的,人家越坐得久,他越是慌亂。生活的母親在旁,遞茶添水,瞇眼看着阿彩,臉笑成大菊花。阿彩是公辦教師,月工資四十八點五元加上山區補貼,差不多六十元,比生活收入高。阿彩還強調,學校領導早已許願,只要她在家鄉結婚,就在她的調動申請上蓋章放行。生活送走阿彩一行。緊張地問我:「怎麼樣?」我說你喜歡她,她看上你,這就是緣份。生活兩手抱着後腦勺,坐在木製「北京椅」上,沉吟,說:「她確實不錯,但我不知道她底細,從前談過戀愛沒?二十七歲的老姑娘,保不定是二手貨。」我無法回答。我還看到,阿彩的頭髮是染髮水染黑的。這麼年輕就用這個,很不尋常。我不願掃生活的興,沒說出來,反正不是大問題。

                                

6

阿彩回到連州山區上課才幾天,學校來了不速之客。生活推開老校長的辦公室的門,並沒有引起別人注意,倒是他自己猛然想及,有些不對。哪裡不對?他對自己說,不要急,先想好。對哩,該怎樣作自我介紹?不錯,他帶來工廠開的證明,但寫的是:「茲有我廠工人黃生活同志往連州縣太平鎮五一小學探親」。這就是五一小學,問題是:談的「親」是誰?當然是林鳳彩老師。可是林老師剛剛從老家回來,你為甚麼捨近求遠?硬着頭皮自稱是「林老師的男朋友」?可是,兩人哪裡確定過關係?這麼說出去,如果親事砸了,阿彩怎麼做人?生活越想心裡越沒底,乾脆不進去,掩上門,溜到外面,點着香煙猛抽。幸虧校長室沒人。

生活先從台山乘車到江門,再從江門坐長途,轉兩次車,顛簸八個小時到連州,完全是心血來潮。公辦教師阿彩的條件太好了,除了比他大三歲這一條,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高攀」。可是,二十七歲的阿彩在外地生活這麼久,難道沒有談過男朋友?他務必把底子摸清。於是,他到廠裡找車間主任,說有急事,要用一年積纍的七個補休日去一趟粵北,頭頭知道他此去是為了找對象,樂得做順水人情,讓人事幹部開了證明。在連州縣城下車,僱一輛載客單車把他送到五十公里外的五一小學,盤蛇般的山路,許多地方荒無人煙,他這才明白為甚麼阿彩不惜一切代價離開。

好在他進校門的時間是下午,老師帶學生到校辦農場勞動,校園裡靜悄悄的。幸虧買菜回來的食堂炊事員遇到生活,告訴他此刻校內沒人,請他等等。炊事員為人熱情,把他帶到食堂,給他送來一杯茶。生活稍感安心。剛才生活在校長室門外,曾動過鞋底抹油的念頭。獨坐喝茶時卻下定決心:這一趟夠辛苦,豈能空手而回?

傍晚,生活受到老校長極為熱情的招待,但主人並非「先敬羅衣後敬人」,儘管生活的穿着足夠高級――呢子大衣是用前幾年補發的工資一百三十元請裁縫做的,皮鞋雖然蒙塵,在山裡人眼裡不是高幹就是華僑。是生活帶來的家鄉土產――蠔豉和拇指大的蝦米起了作用,那是生活當供銷員的大哥買來送禮的,生活走得匆忙,臨行前在大哥的房間看到這些,一邊說「回來再算賬」一邊拿走了。清貧的山旮旯小學的校長哪裡吃過珍貴海味?校長給生活沏茶,看了介紹信。抬頭看坐在籐椅上的客人一臉尷尬,馬上明白對方七拐八彎的心事,不問生活的來意,身份,把林老師的情況詳細介紹了,用的是給學生寫操行評語的語彙:「林老師在這裡教了八年,擔任二年級或者三年級的班主任,忠誠於黨的教育事業,勤勤懇懇,表現頂呱呱。……她工作上的表現,你還可以向別的老師和同學瞭解。我想強調的是,林老師為人正派,她多次向我說,父母在老家年老多病,沒人照顧,她在這裡難以安心。所以,她沒有交過男朋友,清清白白的女同志,哎,誰娶上是誰的福氣……」生活給校長遞上第三根「大前門」牌香煙時,校長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生活一方面感到疑團已解的輕鬆,一面方又被校長過分的「善體人意」而疑惑――老頭子這麼厲害,我想要甚麼他都曉得!

走出校長室時,從農場回來的老師們已換下勞動服,準備進食堂。學生則都已各自回家。校長帶生活去找阿彩。阿彩正在房間外走廊洗臉。看到生活走來,驚得差點把臉盆也摔了。校長又表現出老成練達,說一句:「你們聊。」轉身走出。阿彩把生活領進房間,讓他坐在牀沿上。這是三位女老師的集體宿舍。一人一副木板牀之外,連寫字桌也只能放一張。阿彩是絕頂聰明的女子,一下子看穿生活此來的意圖。「哼,來查我?找到甚麼錯誤沒有?你以甚麼名義來?黨組織還是單位的人事幹部?」生活啞了,怎麼交代?難道自稱是「林老師的男朋友」嗎?這一層阿彩也想到,急得臉通紅,說:「你離開以後叫我怎麼做人?你算是我的甚麼人?」生活一身冒汗,沉默了一陣:「我娶你不就結了?」阿彩發呆,狠狠地罵:「你說了算數呀?我沒答應呢!我根本不瞭解你,連起碼的交往也沒有,就糊里糊塗上花轎啦?」生活手足無措,抱頭說:「也行,我們不談婚事,先做朋友。」阿彩說:「你不該來,你有甚麼資格調查我?」兩人在房間裡,吵一會,談一會,聲音時而大時而小。兩位同房的同事要進房間拿東西,被站在走廊當「哨兵」的校長勸住了。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校長來敲門,請生活和林老師去食堂。食堂臨時加了一碟梅菜蒸豬肉,算是「歡迎林老師的朋友到訪。」這一晚,校長回三里外的家睡覺,把房間讓給客人。

第二天,生活和阿彩見面。阿彩第一次把身體貼近生活,頭靠在他肩上,長長地嘆口氣,說:「一夜沒睡,想好了――嫁!」生活不知是喜還是驚,沉默了足足五分鐘,眼神茫然。阿彩搖着他的胳膊,問:「怎麼了你,反悔了?」「生米煮成熟飯,有甚麼好說的!」生活說。

接下來的兩天,生活留在學校,阿彩下課以後和生活一起談話,傍晚在周圍散步,彼此初步有了瞭解。第三天,生活和阿彩一起乘車回台山。原來,生活和阿彩一起和校長見面,聲言要請婚假,馬上回老家結婚。校長早已把這位多年沒解決婚姻問題的老姑娘看做燙手山芋,即時恩准。

 

7

這一次「閃電戰」的經過,是生活在婚後一點點地在閒談中透露的。婚禮在他倆回到家後一個星期舉行。好在生活的母親幾年前在生活和阿秀訂婚以後,着手作了準備,全新的婚牀和鋪蓋,五斗櫥,櫳箱都堆在雜物房裡,蓋着氈布。

那是1972年夏天。文革進行了六年,1971年林彪一家坐三叉戟飛機出逃,摔死在外蒙古的溫都爾汗。這一年,毛澤東掀起又一波政治運動,曰「批林整風」。底層的中國社會,將這一類頂層權力鬥爭作了千篇一律的「落實」:鬥一些階級敵人,社會氣氛更加肅殺,對老百姓社會的控制更嚴,人間更加「道路以目」。

好在,結婚還是允許的。生活和阿彩在公社領取了結婚證,在家舉行婚禮,宴開八席,親友們坐在借來的四方桌周圍,暢飲由生活當縣百貨公司供銷員的大哥從外地買來的「竹葉青」。老一輩的水步鎮人觸景生情,說起1957年前「萬隆」商號的盛況,按古制在賀帳上被尊稱為「疊翁」(娶第一個兒媳婦叫新翁,娶第二個稱「疊翁」)的前「萬隆」老闆黃連躉,喜氣洋洋地和客人碰杯。生活的二哥在部隊當司機,也趕回來,綠軍裝十分耀眼。

一對新人從二樓走下來,生活一身米黃色北京裝,阿彩穿粉紅青年裝。新郎的衣服簇新,布料是近年流行的高檔貨 「凡立丁」,阿彩的裝束一看就是「急就章」,熟知內情的朋友予以諒解,阿彩對婚禮幾乎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好在,父母給她戴上祖傳的金戒指和金項鍊,沒顯得太寒酸。吃過酒席,我因為祖父生病,要我照顧,提前離開。

婚後三個月,阿彩終於實現多年的奮鬥目標,被調回家鄉,在中心小學任教。第二年,生了一個男孩。阿彩當了母親以後,頭髮全白,被學生背後叫「白毛女」。原來她早在少女時頭髮就白了一半,參加工作以後出於維護形象的需要,一個月要染兩次頭髮。懷孕時怕化學劑傷及嬰兒,坐月子時想及大局已定,便不再染。我和生活的友誼照舊,1976年我作為知青被招進縣城上班以後,兩人見面的次數減少。

據我和朋友們的觀察,嬌小的阿彩是厲害角色,管老公十分到家,從錢財到晚歸的時間都實行嚴密的管控。幾年下來,生活的作派有了明顯的變化,從前和朋友一起下館子往往事先說好「我請,誰也別爭」,現在有點小氣。我偷偷問過生活,有沒有給阿彩寫過詩。生活苦笑說,屁!跟她說詩,瘋了呀?

                                     

8

1980年夏天,我移民海外,和生活偶爾通信。這位小學程度的朋友,那幾年惡補功課,不但贏得過阿秀的芳心,也提高了語文水準。他寄給我的信,不長,字迹也不算漂亮,但達意清楚,時有佳句。也正為了這頗為出眾的能力,他被調離車間,當上供銷員,專跑外省,推銷本廠的拳頭產品――勝利牌電風扇。他在信中告訴我,他的業務出色,獎金拿得最多。1985年,他在水步鎮郊外買了地皮,建了一棟三層洋樓。「你回來就住我家三樓!」他誠懇地邀請我。

可是,生活在1989年出了事。他這位為廠創造許多利潤的「王牌供銷員」,出門在外,為了拿到訂單,為了買到緊俏的原材料,必須請吃飯,飯離不開酒。十多年下來,生活練出了不起的酒量。這也是他制勝的一個訣竅。觥籌交錯的席間,談判到了骨節眼,雙方為了某個條件僵持。生活的拿手好戲是這樣的:吩咐服務員拿出一瓶以上的白酒,把酒杯排成兩行。生活豪氣貫雲地說:「哥們,咱不說廢話,以酒賭一把,你們三位對我一個,我要給放倒了,你們提出來的我完全接受,吃虧回去受處分,算我命不好;你們先趴了呢,對不起,得聽我的。」對手也是見過世面的,心想你這個廣東小子,怎麼和我等山東大漢比!行,乾!誰知道,生活能喝三斤,是少有的海量,因此,次次穩操勝券,接下來訂合同,自然佔了便宜。但那一次他遇到一個超強的對手,人家兩個對他一個,一斤裝「五糧液」喝了十瓶,三個都爛醉如泥。人家次日終於醒過來,依然昏迷的生活被抬進醫院,醫生的診斷是:「嚴重酒精中毒」。三天後,廠裡派車馳過五個省份,把生活接回。生活躺在家裡的牀上,足足十二天才甦醒。從此他成了廢人,瘋瘋癲癲的,酒癮已到絕難戒斷的田地。

1993年春天,我去國十三年後,回到水步鎮舊日的家――從前叫「永益隆」的舖子。我打聽到阿彩在附近的中心小學任教,請鎮上朋友邀阿彩來。中年的阿彩,蒼老非常。她以出奇地冷靜的語調,說起丈夫。

「沒救了。不能讓他看到酒,一碰酒就發作。沒酒喝,他就耍賴,撒潑,家裡雞犬不寧。弄到錢就買酒,立馬灌到瓶底朝天,生怕人家搶走。我看透了他,一個錢也不給。他媽不好,三天兩頭瞞着我,塞點錢給他,他買最便宜的假酒,十塊錢一瓶,咕嚕咕嚕喝光,隨即昏迷,倒在地上。真丟人啊!我在上課,鎮裡派出所來電話,要我馬上來。他躺在馬路中間,嘔吐出來的臭不可聞,誰敢走近。只有我,替他換衣服,洗乾淨,再出錢請人抬回家。一次又一次,我怎麼活啊?」阿彩沒有哭,但那冷漠,厭煩,絕望,只差這一句沒說出口:還不死掉?

我問阿彩,能不能見生活一面。阿彩猶豫,但答應試試。傍晚,阿彩領着生活進我家。經過老婆「加工」,生活的形象比我想像的好,衣服整潔,臉上沒有污垢,但臉色黧黑,可見肝臟已受嚴重的損害。和我的交情超過三十年的朋友,坐在我身邊的帶扶手沙發上,我握着他的手,感到他的手在顫抖。我久久凝視他的臉,線條依然是不錯的,可是五官湊不成一個「人」,我看到的,只是被酒精銷蝕的骷髏。

「知道我是誰嗎?」我問,他沒遲疑,小聲地說出我的名字。我驚喜地指着我的妻子,問:「她是誰?」他也沒說錯。我說:「生活啊,你是好人,還有好前途。你的記性還不錯嘛!我是不是你的好朋友?」「哦,是啊,我們一起捉魚,潔慧潭……」他的眼神迷茫,笑起來更像哭。身為「導演」的阿彩最在乎的不是老公能不能懷舊,而是能不能引起我的同情,緊張地盯着生活,本來坐在生活的對面,卻挪到他身邊,挨得太緊,生活閃開了,可見這對夫妻成陌路人多年了。我握住生活的手,看到腕上、手背上,來不及洗淨的污垢和新舊傷痕,老淚滴下。我直視生活的眼睛,說:「生啊!我這麼遠回來,你看在老朋友份上,答應一樁事好不好?」他遲疑着把手抽回,問:「別叫我戒酒。」「就是,不戒,你遲早沒命!」阿彩慌忙使勁推他,說呀說呀,答應!生活沉默良久。看模樣比實際年齡多了二十歲的阿彩絕望地背過臉去。我吼叫:「要不答應,我沒有你這個朋友!」他的頭終於往下重重地點了兩下。「答應了?好!」我鬆了一口氣。阿彩說要回校去,不能多陪,拉他起來。我往阿彩的手裡放上二百塊美元,心裡愧疚萬分,因家累正重,我無法更多地周濟從童年至青年予我無數幫助的朋友。

我站在舖子門前,送夫妻遠去。阿彩在街上,用力捶打老公的手,嫌他走得歪歪斜斜。我搖頭暗嘆,明白無論生活的誓言還是阿彩的情分,都是靠不住的。我理解阿彩的苦楚,一個完全沒有自制力的酒鬼,無論誰,到最後不可能不失去耐心。

 

9

1994年,家鄉傳來消息,生活去世。原因是早已被阿彩預測出來的:他喝得爛醉,在街上踉蹌而行。一輛大貨車經過身邊時,他受驚倒下,被後輪碾過上身,就此不治。

生活的父親「萬隆躉」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去世。生活的母親活到九十六歲,晚年受被她寵了一輩子、因傻氣娶不到老婆的麼兒三天兩頭毆打,她甘之如飴,錢照塞。生活的大哥晚年居洛杉磯。二哥夫妻移民澳洲,身體和心態都不大好。

最後記下具「宿命」意義的細節:生活和阿彩的洞房之夜,在公社黨委會會議室的冷板櫈裡熬過。那一次喜宴,我提前離席,回家照顧生病的祖父。往下,我不是目擊者,是一個星期以後,一位參加全程的朋友告訴我的。因為「不體面」,生活從來諱莫如深。

飯菜吃過,到了最後環節――鬧洞房。雖然家鄉先前有戲弄新娘的陋習,一連三天三夜惡搞,斗山鎮浮石村有新娘因不堪受辱而投繯。但七十年代初期,文革還沒過去,婚禮從簡,這「鬧」不過要新人唱幾首革命歌曲。如果新人從善如流,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賓客便作鳥獸散。可是,生活甚麼都拿得起,唱歌卻五音不全。賓客們堵在洞房門口起鬨。生活推了推新娘:「你唱吧!」當小學教師,哪有不會唱歌的?難道《我愛北京天安門》不會?阿彩偏是犟,任你怎麼鬧,低頭微笑着,不唱就是不唱。一位伴郎高聲說:「來,一條就行!」一位愛抬槓的說:「不行,起碼三條!」還聯同當過兵的賓客,以部隊常見的「拉歌」的架勢,一起高叫:「三條三條,三條要不要?要!」

生活一家所住的「萬隆」,離公社黨委會只有二十米,喧嘩在一到晚間就一片寂靜的小鎮格外聒耳。黨委書記給吵得心煩,吩咐辦公室一位辦事員去看看。辦事員走了一趟,回來匯報,說黃生活借婚禮實行「資本主義復辟」,證據是:賓客公然討香煙,一要就是「三條」。公社黨委會在「批林整風」運動中,不是三令五申,禁止發紅包、送禮物嗎?「萬隆躉」家這麼多吃公家飯的,新郎是工人階級,新娘是公辦教師,公然發「三條香煙」!於是,書記派遣兩位幹部闖進洞房,把新人叫到會議室去。書記以高屋建瓴的姿態,狠狠批判他們鋪張浪費,炫耀有錢的資產階級作風。生活辯解,不過是說唱「三條」革命歌曲,何罪之有?原來,台山土話中「歌曲」的量詞是「條」而不是普通話的「首」、「支」或廣州話的「隻」。書記在氣頭上,哪裡聽得進,非要他們寫檢討,次日早晨才放回家。就這樣,被古人稱為人生「四大樂」之一的「洞房花燭夜」,被「階級鬥爭」學說糟蹋了。

洋鬼子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那麼,壞的開始呢?


劉荒田,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情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