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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苑珊 : 蹂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苑珊

大方桌上萬重卷圖披疊交錯,還剛遭韭百上加斤,狠手攤現美若工筆畫的古寺復建設計圖。圖的兩端照例不平則鳴,嚷着蠕捲回中心,結果討來韭肆意捕條熟蕉,首尾各半當紙鎮。於蕉的甜氣下,韭愈發難耐設計圖的一切用心:寺內走廊容不下每天旅客的預算流量;間隔只騰出四房不說,連每房的壁畫非金虎即銀魚,誰願花五百七十噹珠入場拍數張爛照?爛蕉的唾液濃濃黏黏死纏不退,注定又是一張生來被毀的圖則。韭於手下眼前畫兩圈,好讓有人收拾那團甜糟。

換到會議室吧,可不又是另一團糟──部分列席發呆的小職員倒不上心,糟不糟苦頭還是先由大的頂──落成三年的機動遊樂場再度報憂,入場人次遠遜會議室樓下的三文治店,按年虧損的幅度當然又較韭的加薪幅度翻上翻,悲觀得早讓席上諸位麻木沒趣,可憐負責這議題的健碩女副手還特意把電子簡報調成黑哀風,韭記她一功。

當初落實遊樂場的方案時,無不知這是冒險一場,但難得那幅近郊空地價低,附近毫無同類競爭場所不說,連周邊居民也吞聲忍氣不加反對,過山車摩天輪順勢而生,逆境而存。韭沿着女副手的議程,回想四個月前才訪過他曾監督施工的遊樂場。交通配套不賴,從市中心乘高速巴士一小時內下車,駛近郊區時還奉送萬里農田百戶平房的鄉土絕景;誰知眼角一揚!天空已被那刁難人心的過山車軌割個痕縫重重,視覺一錯連蠢蠢的平房也好像被俯衝的車卡連根掘起!韭着實認為如此選址不可多得,巡查場內各樣稱心,惟遊人不知全到哪裡去,想擒一位做問卷交差也難,於是女副手的「遊客心聲」那欄只好無聲勝有聲,如那堆列席發呆的小職員。

「先散會。」韭是大職員,自己的爛債無謂再丟人現眼,況且遊樂場這議題本已是回終結,利潤的終結,會議的終結。

卷圖駭浪持續無章地湧撲八方,韭沒注意蕉屍所在,倒好奇大方桌總是只滿不瀉,都說水有張力。不知是憑直覺或記憶──反正韭這動作幹得帥──他毫不遲疑於震央以西南一帶掏出一幅半曲半伏的圖則,把它置頂。「一站式墳位上香機」,沒錯,畫得跟街頭的自助飲料販售機一樣,只是飲料樣本換成先人遺照,要拜誰便按誰,投幣後換來附有先人親筆簽名的答謝收據,多窩心。

「目前全城的所有分佈點如何?」辛微妙地意識到韭這問題衝他而來,立時從大方桌後的另一大方桌旁躍起上陣。

「地下鐵各站和八十七個熱門巴士站均已確實合作,現正跟戲院和郵局膠着,對方似乎嫌設計過於呆板,建議我們加點聲效,如先人生前錄製的『我收到了』或『我不夠吃』之類的短語。明天跟他們,呀不是先人,跟戲院和郵局負責人有場午後會議,我們怎辦?」辛深知韭責任感重,把問題擲向上司當然妥當。

「加聲效容易辦,成本亦不高,倒是要落點力着對方想想,除了『我不夠吃』,還有沒有其他增加收益的鬼話,愈多愈好。」韭用食指輕彈圖則上首排正中的那黑白遺照,簡直跟他們的大老闆一個樣,要改。

大職員的居所稱不上大,地下鐵一卡車的四分一;乘客進車廂,韭循側門爬到車廂頂的所謂「閣樓」為家。閣樓防震防劫,即使一夜間巡迴多個市中心熱點,早上六時還是從頭由首站開出,準時目送韭着陸上班。既然出入家門皆為首站,韭認為閣樓跟一般樓宇單位無異,不動產也。閣樓有窗,象徵式,韭頭一次試開差點連人帶圖吸出窗外,連隧道電纜也唧唧噗噗灑滴火花歡迎;至於窗簾,還是長期閉合為宜,風景太快私隱太多。

「年度最佳平衡美學和透光通風設計大獎」的螺絲型纖維油脂獎座,駐在閣樓靠門的雙層玻璃櫃裡,不偏不倚,卻從來好奇窗外風光如何。與生俱來的平衡美讓韭悠然壓過車廂拐彎的摔力,手中咖啡穩如步履,還未坐下家已掠過百幢大廈。餐桌書桌兼任的獨腳圓桌承托古寺復建計劃的歷史和文化參考資料,不比飯盒裡的特級牛排薄,可韭的心似乎早已較牛排又涼又薄;都跟健碩女副手說好別費時力搜羅這堆古字古畫,復甚麼建?毀了又復根本沒意思,要建便建全新的,今日的建築今日的文化,往日的建築往日的頹垣,先人的鬼話生前要錄好!犬齒一撕資料報告盡是肉汁,跟頁上述說的那場戰爭一樣血腥。

閣樓繞了市中心圈八回時,韭剛巧夢見人來人往的街道擺滿全是自己遺照的墳位上香機,親不親的人皆來排隊獻意,生養死葬全包,公司有良心。

離鬼話連篇的午後會議還剩三小時,韭乾脆出外走走,實地考察乃份內事。古寺原是二為一對,惜一焚一存,存的無人敢動,焚的大興土木。遊客流量尚算不錯,倒是他們跟名勝拍照的時間實在磨人,害得人流難以推進,有礙入場速度;明知韭頂住地盤安全帽,還無法無天撓截他當攝影師,這一家四口真不客氣。

「麻煩你幫我們跟這寺拍張照可以嗎?」老妻把墨鏡沿髮線推高,瞇着眼問。

「可以。」韭也瞇着眼湊近相機。

少夫接回相機檢閱。

「可以不拍那吊臂車和天秤嗎?只那古寺。」老妻把少夫的心意說中。

「試試看。」藝術感原本不俗的韭戴安全帽又拿相機,旁人實在難以信任他的攝影技術,連鏡頭下的一家也笑顏難展。

如何不拍那吊臂車和天秤呀?鏡頭那麼小,人那麼多,移來移去吊臂車和天秤要搶鏡也沒辦法;韭補拍數張交差。

「要麼裁掉你的小千金,要麼削走古寺的頂勾,沒有完美,別貪。」韭把戲人的相機退給少夫,不解他為何為愛斷送青春。

踏進自己的天地,地盤人人稱他韭兄。韭兄迷戀名牌皮鞋磨滾沙地的粗聲,專業又權威;只是這地盤老讓他抬不起頭,一抬!旁邊那倖存寺彷彿就要厲聲喝他:「別亂碰我的雙生兒!」韭惟有低着頭,向沙地吐口水。

行內少數不攜圖則監工,韭屬其一,如那些不備劇本到片場的天才演員;韭心中有圖,且隨時修改,愛變通的人也許分外討厭頑固的歷史。

「除地面那部停於各層的升降機外,可否多建一部直通頂層觀望台?估計遊人大多志在攻頂看風景拍風景,且強化無障礙設施,吸引更多老弱殘兵來懷緬當年,準是另一個市場。」皮鞋邊溜邊踢,問沙地意見。

「原本那部升降機已佔據整座寺的中樑位置,犧牲了古寺本身重中輕側的設計;若再要騰出空間多造一部……那麼……哪兒才好?」工人頭目幾乎誤信項目已改成興建商場。

「那裡。」果斷一指,彷彿升降機已瞬間落成,在韭眼中。

「哪裡?」雖有自知之明,但工人頭目仍難禁不分尊卑挨近韭兄,嘗試從他的角度叨點光。

「左邊側門,額外加建一部,如積木般明顯地貼過去,凸出來。」韭從來視建築如積木,努力興建,盡情破壞,不都是小孩最過癮的玩意嗎?

工人頭目佩服韭兄如此顯淺生動的解說,一時意外卻又把尊卑拋諸腦後。

「只左邊的話,那右邊──」

「平衡與否不在視覺,在心中,多乘地下鐵於你有益。」韭朝那升降機的幻影滑過去,古寺如此真方便。

都說那鬼話會議還不是時候,辛的來電未免操之過急。

「甚麼事?我仍在古寺這邊。」

「遊樂場那邊出了意外,死了個人!」明明自己非罪魁禍首,但辛通報起來極心虛。

韭好像瞥見身後的幸存寺冷笑了一下。

「我到那邊看看,你再給我消息。」韭清楚這樣想很涼薄,但他實在好奇遊樂場從來無人,為何一來便是個死的?

場內如常冷清,不,大致熱鬧了一點──消防救護記者都來捧場。韭鮮有地把工作證挺在胸前,堂堂正正惹來四周的追究和唾罵;他急步物色一名像樣的警長瞭解情況。

「男子,六十二歲,聽說是附近的農民;下午一時八分左右,被發現拋出過山車車廂外,伏屍場外以北的一片菜田──好像正是他家的。家人發現屍體的時間跟場內職員報警的時間吻合,這回至少需閉場兩週調查取證。」

「明白。家人在哪裡?」韭憶起入場試玩過山車那天,跟現在一樣怕。

「在家,情緒稍已穩定。」警長拍按韭的右肩,好自為之,然後轉身向傳媒交代目前消息。

韭沿心中的地圖,靠捷徑追抵過山車下的操控室;操控員孤伶伶於室內受嚇。

「他是常客嗎?今天他一個人來?車上有沒有別的乘客?」韭絕不界定此為責問,但難阻操控員亂想。

操控員瞄瞄韭的工作證,心血又失了一大截。

「稀客,稀到只此一次便永別了!這日子這時候難有別人,他獨霸整列車,我還替他過癮!轉至一圈半時,即是從相交迴環谷底躍起那段,眼花花看到甚麼從車上飛出來!揉揉眼睛車已無人!」操控員的慨嘆於狹小的室內格外震撼。

「車按軌道順利運回起點嗎?」韭凝視操控鍵台左下方的總開關鍵,不捨它就此不醒。

「順利,然後一直停在這裡。」

閣樓停在市中心圈第三站快二十六分鐘了,列車訊號故障,車廂內等的等,逃的逃,如常較閣樓繁亂得多;既然窗外難得緩下來,韭把窗簾梳至一邊,點點燈火前卻又只留心如鏡的疲臉。入行二十餘年,地盤工傷在所難免,喪命倒是頭一次,還要是個消費者,對公司實屬致命一擊;但機件技術絕不可能如此離譜,安全模式毫無通報,那操控員看來亦非馬虎之輩。韭還未想通,地下鐵已通車了。他不甘心,風景又徒然一趟。

遊樂場不到兩周便獲批重開,全賴肇事車廂前的鏡頭把一切說明,又似乎不是全然明白:死者於飛脫前一刻,故意解除安全帶仰前攀舞,被警方列為自殺案,場方清白;家人異常冷靜,既沒申冤亦拒追討,反正傳媒準會發聲:

「遊樂場侵吞農地 村民飛馳以死控訴」

「農夫疑嫁禍自殺 迫遊園結業」

「遊樂場成烈士葬地 恐掀自殺血潮」

說中了,擁戴正義的人不知是否如此多,反正場內自殺花款多,晴空跳傘黑夜戰機都受歡迎,可是致命率始終歸過山車稱霸,不愧是先河;重開一週九條人命,自殺證據再足也不能厚着臉皮繼續營業。

健碩女副手再次把遊樂場的電子簡報調成黑哀風,還名正言順加插默哀環節,好讓三小時的會議快耗點。這回的「遊客心聲」不再無聲勝有聲,其中成功喪命的九人確鑿於問卷上寫道:「葬哪裡也好,就是不要貴公司那台墳位上香機。」然後女副手順勢把議程扣至墳位上香機的選址和設計最終圖,韭記她一功。

如果人生最大的娛樂是自殺的花式和刺激,韭倒認為遊樂場屬他多年來包辦過最成功的娛樂場所,入場收益和人次不計。默哀時他認真默哀,閉着眼看不穿鏡頭下的農夫是歡騰或徬徨。

縱然沒有將功贖罪的意味,但韭推動墳位上香機這項目顯然倍加落力,果然是公司的一級忠臣;上香機甫於八十個熱點試業即收到大批墳位認購申請表,有的貪新鮮,替先人「搬屋」,有的貪方便,免得死後勞煩孝子賢孫上山下海來鞠躬。一部部上香機浩浩蕩蕩融入市貌,位位先人目不轉睛送別月台乘客;渴得要命的小孩一時糊塗,生氣上香機不誕下汽水,拳打腳踢令先人心疼。夜至,巴士站旁的眾靈於上香機的白光管下栩栩如生,候車的人大無畏。

市場反應理想,利潤節節上升,韭乾脆發動搬遷重置計劃,一大幅一大幅依山臨海的墓地通通買起,「清場」後改建甚麼也好,反正逐戶配個上香機的墳位還聰明化算。當然,重親情的大有人在,但這類城市規劃從來講條件,談好了,甚麼也易辦。韭一口承諾讓受牽連的先人搶先體驗上香機的獨家自動上香服務,每天五餐不愁溫飽,不滿意嗎?韭再附送辛隨口提出的優待,相關先人一律獲配彩色遺照示人,包後期修圖服務,誰知孝子賢孫果真就範!都說虛榮這回事,世世代代也愛;自己沒出息,只好靠旁門左道為列祖列宗爭光──白光管的光。

會議上難得沒有黑哀風的電子簡報,健碩女副手看來格外明艷照人。墳位上香機的據點有增無減,「孝子心聲」好評從先人的聲效至簽名至機內左鄰右里的質素句句鏗鏘,韭終於認為會議有點意思。

辛的電話沒有調至靜音模式,韭記他一過。

含含糊糊掛線後,辛滿滿曖昧的神情真讓韭受不了。

「怎麼了?」

「古寺地盤那邊打過來,說天秤不知失甚麼常,狠狠向幸存寺刮了一記耳光,二樓至頂層穿了個大洞……」

黑哀風捲土重來。

「傷亡?」韭站身草草收拾文件。

「暫未清楚,但似乎遊客仍不少……」辛又莫名地心虛起來。

「你繼續給我消息。」

韭沿心中的地圖,靠捷徑趕抵面目全非的雙生寺園──那是非積木幾何所能構拼的遺址現場。三百二十年的修為隨救護車和封鎖線四散不止,連幸存寺也終於看不出甚麼平衡美,缺陷不輸親愛的雙生兒地盤。韭不知工作證掉到哪裡,反正他不甚願意抬頭挺胸,難保頭一抬!聽見幸存寺央求雙生兒把天秤摔過來,同歸於盡總比一生一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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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苑珊,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畢業生,以工作支持生計,靠寫作問候生命,視公共圖書館和一切陌生的地方為樂土,家沒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