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黃勁輝
水晶燈下,是一道長長彎彎的大樓梯。扶手閃爍金光,地毯含羞臉紅。軒穿着Kenzo裇衫牛仔褲,跟着身穿傳統西裝的職員踏上樓梯。黃昏微弱的陽光穿過,雪白的薄紗。靠窗桌面上是雪白的餐墊,雪白的餐墊上是薄紗圖案的影子,斑駁躍動。那些裝潢氣派,那種雄偉氛圍,彷彿都不屬於這個時代的。
軒故意穿着一雙平日很少用的 Church’s皮鞋,襯白襪。那些牌子明顯不是他這年紀喜歡的牌子,很努力裝着成人模樣;無奈臉上的稚氣通通出賣了他。快將二十歲的身軀,穿着爸爸遺下的衣物,總有點格格不入。爸生前不是常說,兒子愈來愈像他?父子的身型幾乎一樣,同樣的瘦削修長,衣服可以交換穿着,剪裁貼服,外觀看來幾乎完全沒有破綻。
單眼皮略顯頹唐,令軒本來不大的雙眼看來更小。餐單中英夾雜,密密麻麻的,寫上各種英式紅茶名字:Twinings, Dilmah, Taylors of Harrogate, Ahmad Tea, Qualitea, Darviles of Windsor…
軒花了一番時間瀏覽,這些名字都是異常陌生。侍應一直站在一旁,沒有催促,軒反而有點不好意思,隨便在上面選了一款,並點了一份下午茶。侍應有禮地收起餐單,臉上仍不忘保持一種拘謹的微笑:「一位?」「嗯!一位。」這是一張二人餐桌,侍應很自然地走到對面的位置,準備把另一份餐具收走。
「放下來!」軒鄭重地說。
「……」侍應充滿懷疑的目光。
「你別管!就保持着這樣好了!」軒嚴厲地說,不自覺聲音很大,其他座位的客人都向他投目過來。
侍應甩一甩肩膀,轉身離開了。
「Sorry… Sorry…」軒低聲道,也不知道侍應是否聽到。
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軒獨個兒走到文華東方酒店的咖啡廳。中環位於香港島的心臟,文華位處中環的中心。放眼所見,咖啡廳以中年或老年人居多。他們大都身穿名牌西裝,其中有不少是金髮綠眼的西方人。仔細留意,還找到吊帶的懷舊西褲,三件頭的傳統格仔紋西裝,西裝胸口衣袋偶爾還見到袋巾。這個空間很特殊,大陸客不常見。就好像一個時光隧道,你可以走進昔日香港的時空――那個傳說中殖民地時代的香港。
是的,「傳說中」的,至少對軒來說。因為軒出生在1997年7月1日,他的誕生,正好是香港從殖民地回歸的分界線。所以殖民地的種種,都是他出生前的事。殖民地時代香港種種美好的回憶,對軒來說,似乎跟黃帝大戰蚩尤,或者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不過是傳說神話,跟現實的生活有很遙遠的,很遙遠的距離。
平日軒不會來這種地方的。他跟爸爸經常到樓下的英記茶餐廳,就是位於英皇道的英記茶餐廳。軒小時候經常問爸爸,為甚麼英記茶餐廳會位於沒有英皇管治的香港英皇道上。很奇怪麼?這些都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一如皇后大道沒有皇后,太子站找不到太子艾活,沒有甚麼值得奇怪。
英記茶餐廳最馳名的是英式奶茶;但是爸爸生前經常強調,你手中的奶茶,並不是傳統的英式奶茶,只是普通的港式奶茶。你皺眉頭,好像聽到世上最荒唐的事情。香港曾經是英國殖民地,港式奶茶保留原有英式奶茶傳統,應該是一樣的,或者至少很接近才對。為甚麼會是天差地別呢?
你看到的英記茶餐廳,名字確是英記茶餐廳。空間是同一個空間,甚至掛在牆壁上的照片,是末代港督肥彭光顧英記的照片。肥彭很喜歡在這間茶餐廳飲英式奶茶,然後到對面的餅店吃港式蛋撻,這些照片都是真的。但是今日的英記茶餐廳,已經不是昔日的英記茶餐廳了。
老闆同樣叫阿英,但是此英不同彼英。以前那位老闆英,是在港大英文系畢業,受過英國殖民地大學規訓,一口流利英語,開這家餐廳是想介紹他喜歡的英式奶茶。但是九七回歸時,就是軒出世前,老闆英移民英國,所以賣盤。易手的是大陸來港的商人,這位新阿英很會做生意,卻不懂英國文化。肥彭照片保留下來,只是覺得有點噱頭。店內同時放了毛澤東照片,東西方文化混雜交戰。最大問題是,新阿英不喜歡英式奶茶,他買盤只是喜歡這個茶餐廳的位置和名字。英記,原來是代表英式奶茶、英皇道和老闆阿英。但是新阿英只看到後兩者,最重要的招牌英式奶茶卻看不到。不過,爸爸最不高興的是,新阿英把港式奶茶,代替英式奶茶;但是,名字依然不改,依然名叫「英記英式奶茶」,卻是指鹿為馬。爸每次說起這件事,都分外動氣。
關於爸爸這一代很多事情,軒不是很理解。自出世開始,香港已經是這樣子,為甚麼他們總不可以習慣?冒牌「英記英式奶茶」為甚麼被視為邪魔外道?他們沒有聽過網上購物店流行的說法,冒牌比原創更好更便宜嗎?大概他們這一代都不太信任網絡上的言論。爸與朋友星叔叔,經常來英記飲茶。軒一如往常吃菠蘿包,喝冒牌「英記英式奶茶」,聽着兩人細說以前香港點樣好,尤其香港最美好的八十年代。軒總覺得他們說的都是外星語言。星叔叔喜歡Alan,爸爸喜歡「哥哥」,兩人為了他們喜歡的歌手,經常爭吵個面紅耳赤。軒聽過那個叫Alan的阿伯唱歌,外型平凡,非常老套,唱腔造作,實在不明白星叔叔為甚麼會視他為偶像?為甚麼這樣的歌手會是香港最美好年代的代表?當中還有一個女歌手「阿梅」,聽說是個百變天后,聲線很特別,聲底很厚,有點陽剛味,確是這個年代所未曾見過的。
「哥哥」叫做張國榮,是相貌很獨特的歌星。軒不知是否自小受爸爸影響,他很喜歡這位我行我素的巨星,可以大膽宣稱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冷理假道學與庸眾的目光。軒與爸在家翻看《春光乍曳》、《東邪西毒》的DVD,感受過「哥哥」的魅力。可惜,「哥哥」在文華東方酒店,一躍而下,飛到了另一個世界。不知由何時開始,文華東方,一直成為了軒心中充滿想像力和誘惑力的符號。那個地方好似一道神秘之門,只要通過這道門,他會看到一個跟平日生活不一樣的世界。但是他始終沒有進去過,直至爸的突然離世。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爸爸突然中風了,就這樣離開了軒。軒的媽媽只是送來一個冷冷的短訊慰問,厚厚的帛金是收到了,她甚至從來沒有想過飛來香港出席葬禮。她早已經改嫁了,跟一個商人住在加拿大,有一對仔女,在那邊落地生根。軒不是沒有想過媽媽,只是他從小學習了克服這種無骨氣的依賴。爸和軒,兩條硬漢,要在香港好好活下去,不要讓那個貪慕虛榮的女人看扁。但是香港這些年,一年比一年差,軒看着生活質素一天比一天差,東西卻一天比一天貴,社會一天比一天亂。今年是大學最後一個學期,去屆的師兄師姐除了繼續升學,或者因為父母親戚庇祐找到工作,幾乎都是失業……爸爸英年早逝,大抵捱得辛苦了。一個人打三份工,生活水平是愈來愈差,他不知道這是甚麼原因,好似全世界除了大陸,經濟都在倒退。軒從來逆來順受,他覺得生活在末世,不應想結婚生孩子這種浪費資源的事情,要學會一個人怎樣生活,將生活的慾望盡量減少,使自己習慣一種倒退的生活。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末世裡面能夠生存的,就是那些無慾無望的人,要一直令自己成為一個抽空的符號,學習讓自己「進化」,學習「適應」,學習「習慣」,對一切事情表現麻木,那麼生存能力就會提高。
軒不斷找兼職,讓工作佔據自己的時間。他做過麥當勞,做過大家樂,做過「七仔」;但發覺愈工作,只有愈貧窮。車費不斷加價,食物不斷加價,薪資沒有提升,他愈做愈窮。他讓自己所有時間都在學業和工作上,對年輕同代朋友的事情漠不關心。在校內,軒忍受着讓自己以一個幽靈的狀態活着。其他人不理會他,他亦不理會其他人。軒一直以來,跟爸相依為命,兩父子咬緊牙關過日子。他們最高興的事情,就是週日在英記茶餐廳一起食下午茶。
「呸!這些都是冒牌的英式奶茶!等我揾到錢,我帶你去文華東方,飲一次真正的英式奶茶。」
可惜,爸永遠沒有機會兌現這個承諾。
軒父生前朋友不少,帛金扣除了葬禮費用,竟然剩下一大筆錢,足夠軒的學費和兩年生活費,大抵大家都知道軒亡父後生活艱難。軒父死慳死抵,亦儲蓄了一筆金錢。這些金錢加起來不是很多,卻足以讓軒可以平靜生活幾年。爸爸殁後,軒一直過着平日的生活。他依然不關心校內事務,不關心社會動態,讓無法賺取生活費的兼職佔據時間與腦袋,保持着一種在香港逆境下強大的「適應力」。
這一年,大學的同學特別忙碌,社會紛紛亂亂。各種罷課的聲音響徹大學,軒希望繼續保持過去的平靜。很多同學批評他冷漠。是的,我本來是一個冷漠的人。冷漠不是一種罪。我沒有情感,我已經沒有條件去談情感了,在香港這樣的環境下成長,你們還想我能怎麼樣?
軒只想平靜地上課,但是課室都空了。學生都跑去罷課,無法上課。軒走入課室,課室內有幾位內地來的同學。在內地同學眼中,軒更顯突兀。他這個學期都沒有上課。上課的時間,都用兼職填塞混過。
軒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這樣子熬過去,每個週日,他依舊獨個兒走去英記茶餐廳飲下午茶。一個菠蘿包,一杯冒牌「英記英式奶茶」。那是每週最難熬的一天,因為腦海中的,都是爸爸的一言一行。
直到有一天,他在茶餐廳碰到星叔叔,就像平靜的湖水,揚起了漣漪。
「你怎麼了?好似愈來愈瘦。」星叔叔說。
「不得了!你愈來愈似你老豆,連身形都一樣!」星叔叔說。
「過兩天,是你老豆死忌。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記得拜一拜,順道燒多些錢給他。他生前一天到晚只是工作,沒有享過福,希望他在下面多些錢使,好好享樂一下。」
爸爸死忌那天,軒請了假。那天,一如一年前的那天,暴雨連連。軒提着傘,街上的馬路幾乎癱瘓,連馬路上都是人。為甚麼街上這麼多人?大家提着雨傘,擠在狹窄的街道上,不怕風吹雨打嗎?街上很多年輕人,有幾個好似是軒的同學,軒不敢多望,低着頭,匆匆走過。看到的只是人家的鞋子,頸部這樣保持着低垂,一直走,一直走。當然這樣其實亦挺累的;不過,自己看不到人,人家便會看不到自己。軒堅信。
好不容易,軒終於到了公眾墳場,走到父親的牌子前。買來的紙錢沾過水,燒了好幾遍都無法燒到。軒不太懂,看過電視劇的人,把紙錢往空中亂撒,喊着死者的名字。「爸爸,收錢啦!」軒也模仿着做,把紙錢散滿一地。
「XXX,你做甚麼?」一個管理員走出來,大聲責罵。「這裡是公眾地方,你怎麼可以這樣自私?」
軒最後用掃帚把紙錢送到垃圾桶,頭一直朝着地下,不敢看人。軒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大學生,是個有教養的人。雖然窮一點,骨頭是挺直的。父親自小寵愛,從來沒有受人斥責過。沒有想到拜祭父親,這點小事卻弄得一塌糊塗。離開墳場的路上,他一直低垂着頭。眼睛看着地下,頸項保持着低垂的姿態。一路走,一路走,他不敢抬起頭看到人,所以人家亦不會看到他。他堅信。
那天晚上,軒開始失眠。每個人都讚軒堅強,爸爸離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下。那種久違的情感,就像泉水一樣,在那個晚上突然崩潰了。軒開始同情爸爸,這樣一條生命,有甚麼意義呢?他開始在家中試穿爸爸的衣服,那些名牌衣服,是爸爸留下來最好的衣服。每逢飲宴,爸爸就會穿上這件Kenzo裇衫與牛仔褲,穿一雙Church’s的皮鞋。平日爸爸都小心翼翼地放在櫃內。一直讓它們冷冰冰地躲在櫃內,太浪費了!軒想。
雖然日間他依然去上班,內心卻難以回復從前的平靜。軒的身體跟心靈,好似分割成兩個人。身體依然在殷勤工作,心靈卻分裂出來了。我看到你在做麥當勞,你的臉上擁有一個虛偽的笑容,口裡背誦公司教的口訣與公式;我卻飄在麥當勞的天花,看着時間在漫步。你向着客人介紹不同的餐點。我看着你身上的衣服,衣不稱身,好似馬戲團裡的小丑。你的嘴巴比平日裂開更大,你的雙眼放大,迸放光采,你的頭髮都被熱情染紅,變成鬈曲,怎麼你愈來愈似一個麥當勞叔叔?我愈看你,愈覺得陌生。你卻忙得連飲一口水的時間也沒有,長龍之後是長龍,長龍之後是長龍。我想起木偶,主人拉一根線,木偶便跟着動。木偶的嘴巴笑得燦爛,卻是沒有……
眼前忽然出現一個三層高的糕點,每一層都是十分精緻的小餅,有鹹的,有甜的。那個盛載的銀器閃閃發亮,軒感到眼睛彷彿也發亮了。
侍應放下一個白瓷茶壺,還放下一個盛載熱奶的銀器。杯與碟,是同式花款,精緻優雅。忽然想起一個傳說,相傳英國宗室發現中國骨瓷技術高超,而且具隔熱功能,經過英國技師模仿改良,反而成為了英國傳統文化。色澤是多麼的耀眼亮目,充滿藝術品味。在白瓷上雕畫的綠花,還有金漆鑲邊,華麗高貴。軒吞嚥口水,呼吸有點急,沒有餘閒瞥一眼那侍應。眼前是傳說中的英式奶茶!爸生前念茲在茲的正宗英式奶茶!
先放一些茶,茶香芬芳撲鼻,色澤濃而清,並不是英記所見的那種死啡色。茶盛滿了七分,軒取來熱奶,加注進花杯之中。奶是熱的,銀器也是燙的。但是手挽之處,細心的用一小塊白布包裹,不會燙手。熱奶一碰上了茶,顏色馬上化開來,茶變成雲彩一樣多層次。隨着小匙羹的攪動,色澤慢慢由濃淡相爭,變得穩定下來,變得色香光澤。
軒送茶入口,只覺清香淡薄。茶香與熱奶,甫入口中,似散還聚,欲離又合,奶中有茶,茶中有奶。奶茶奶茶,吞嚥入喉,舌尖乾麻,餘韻有勁,恰似茶勁跑上腦門,整個人為之精神一振。呼一口氣,亦有茶香。茶餅沾上一點牛油,加一匙新鮮果醬,那些乾巴巴的茶餅,好像天生要與英式奶茶是一對鴛鴦。喝一口茶,吃一口餅。茶的味道,再度昇華。
軒不斷吃,心裡很是歡快,卻又無故淚流。看着眼前的英式奶茶、精緻的茶具、小巧的美點,還有對面空空的座位。驀然回首,前塵往事,霎時頓悟。過去父親說過的話,好似一下子變得清楚明白。過去一直慣了的味道,原來都是假的。
翌日醒來,軒辭掉了所有無謂的兼職。他開始讀報,他對香港的事情充滿興趣,他對國際的事情充滿興趣。週末,他到百貨商場,買了一套英式茶具,買了一盒英式奶茶茶葉,又到超級市場買了一盒鮮奶。
夕陽餘暉,落盡之前,他破例了,沒有光顧英記茶餐廳。他坐在窗前小桌,把熱水放入茶壼,讓熱水把茶葉的味道慢慢釋放出來。待一會兒,再慢慢將熱茶放入茶杯。他最喜歡看到的,是奶混進茶裡,出現的茶色變化。呷一口正宗的英式奶茶,一邊看電腦的網上新聞報道。
不知誰在專欄上,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你是亞當,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仍會嘗試分辨善惡樹上的禁果嗎?你願意一世人儍里儍氣地活在一個善惡不分的世界,還是甘於顛沛流離地在邪惡的世界裡尋求真理呢?」軒讀到這裡,不禁會心微笑。再呷一口奶茶,黃昏將盡,逐步步向黑暗,熱氣漸退,涼意襲來。舌底餘蘊,歷久不散,心頭懵然慕起,一陣茶暖。天上顏色,似羼入鮮奶之後,經過一番色彩的翻騰、競逐,逐漸渾然而成,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