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黃錦樹 : 細雨微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黃錦樹

大伯:

謝謝您一直以來給我們贈書。爸爸要我給您寫封信,報告一下我們這個暑假遇到的事,當做寫作的練習。您要有心理準備,這信會很長,因為是從我旅行的日記本上抄下來的,也是我這輩子寫過的最長的一篇。錯別字和注音字我爸都幫我改掉了。

收到您和朋友合編的《橡林深處》後,我爸的話一下子變多了,談起很多早年在膠林的生活,收膠、膠膠;抓魚、抓鳥、採果、餵豬,還從相簿裡找出許多舊照片,那時的你們很年輕,看來只有十幾歲,都笑得很開心。之後,爸爸決定為我們安排一趟不一樣旅行(原本打算今年去江南)。他的小學同學,老爸有很多油仔芭的,在馬收油棕賺了大錢,幫忙打聽到半島北方有一塊膠園,有人在經營「膠林體驗」,在我為我們一家四口報了名,三天兩夜,含吃住,每人馬幣三百元,還幫我們先付了錢。弟弟還沒入學,所以只需半價。報名後,排時間,收到通知時,我不知道有多開心。

我爸說,坐飛機的過程不用寫(我們每年都有坐飛機出國玩),坐火車的過程也不用寫,反正我們到了那個叫「jejak」的火車站,打了電話,我們就坐在鐵路餐廳等。我吃了三個咖喱餃,我弟和我媽怕辣,只吃椰子糕,我爸mee goreng, nasi lemak ,kopi oh甚麼都吃,還點了咖喱雞腿、煎魚,大口大口的吞,一點都不擔心他越來越肥的肚子。

一個小時後,還真的有人開車來接,是一輛很破的紅色箱型車,一個綁着馬尾的大姐姐開車,自稱小珏,兩個玉合在一起那個珏。她很開朗,愛講話,不過開車的技術有點可怕,尤其轉彎、碰上樹根、坑洞,都不減速,硬硬開過去,好像對方應該讓她。所以車子和人一直跳,很不舒服,她說沒辦法,趕時間。

其實自己開車來的人比較多。

在樹林裡繞來繞去,穿過油棕園、橡膠園、榴槤園、油棕園、油棕園(爸說重複的可以省略),雜林,開了很久,跳到骨頭都快散了。終於到了。

那片膠園在一處小山坡上,有大叢大叢的草。爸小聲說,樹有點老。又說,看到草就想到豹虎。他順便跟我介紹一下那種會打架的蜘蛛,不織網的跳蛛。

然後,我看到一間老舊的鐵皮木房子,有一輛藍色小貨車停在屋旁,周遭有一些七八間高腳小木屋,有三、四間,屋旁停了輛轎車。雞在樹林裡跑,狗在吠,一個中年女人在門口迎接,爸媽和她握手,叫她老闆娘,她自稱阿蘭,我叫她阿蘭阿姨。她笑起來還有幾分甜美,看到我爸時表情凍結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正常。阿蘭阿姨說,今年天氣怪,以往這時都是乾旱季節,今年卻一陣陣下着小雨。雨一來,生意就很難做了,有的客人就退訂了。要不然,你們會等上更久呢。

爸喃喃自語說,簡直一模一樣呢。一片片長長的木板拼搭起來的牆,左右各開了扇窗,中間開了道門,正面上方掛了四片大概有一吋多厚、直徑八吋左右(我爸估的)的原木切片,每片中央都寫了個墨色深濃,筆畫工整的字,合起來恰恰是膠林深處,爸說,繁體字,難得。一旁有塊剖開的原木,寫着小一點的毛筆字,膠園生活體驗,墨有點洇開,要仔細看才看得出是哪些字。

爸介紹,那多鋪出來的水泥簷廊叫做五腳基,音譯自馬來文lima kaki。窗上鑲了垂直鐵枝,掌寬間隔。爸抱着我弟,牽着我沿着屋外繞一圈,看看那些枕木疊成的花架,花盆裡的繡球花、紫牡丹、鳳仙花;那些倒置的鹹菜甕、盛滿雨水的水缸;深而寬的水泥池。爸探頭望望,說,裡頭養着幾尾吉羅魚。有的缸裡養着鬥魚,爸指着給我們看,牠就躲在布袋蓮葉子下方。

我們被安排進一個房間,牀和牆都是木板搭的,牆很薄,我和弟弟每一面都用手掌拍過。牀板很硬,還掛了張白色蚊帳。我爸說老闆娘很面熟,好像曾經見過,但也不是很確定。我媽說,漂亮的女人你都好像見過。她大你十歲不止吧?

這時,太陽快下山了。小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客人,自林中散步歸來,衣服穿得花花綠綠的,好像來自哪個沙灘。一個中年男人扛着一大把青菜,我認得就有長豆、菜瓜、芋頭、蛇瓜。

她們給我們燒好一缸熱水,媽和我及弟弟兌冷水洗,水是從一口井裡打上來的。我爸說他沖冷水,以前在老家都是那樣的(他說那叫「沖涼」,結果冷到哇哇叫)。

他們先是點了盞油燈,稍後再點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帶了盞大帽子的燈,有一個裝柴油的大屁股(我爸建議的形容詞);它的鐵帽下,玻璃燈罩內,有個看來像是燈泡的白色東西,爸說,那東西已燒成灰,它原是個多孔的紙,它的功能和燈泡一樣,待會油氣會從上頭灌下來,從那些孔化成光發散出去。小珏姐姐點時,得先在燈泡下方的淺盤裡倒入一些火水,點着後,快速在燈臀(我爸發明的)旁一個活塞打氣,氣打到差不多了,燈罩下有個小小的圓形鐵片,她輕輕一轉,就變魔術似的,大放光明。然後它被掛在屋子中央的橫樑下。

晚上沒甚麼事,就是吃飯。阿蘭阿姨和她女兒殺了兩隻大公雞,磚砌的大灶下堆了劈好的樹膠柴,阿蘭阿姨的先生阿福阿伯幫忙搬乾柴、燒飯(也是用柴火),炒雞肉,炒菜,用餐後也幫忙收碗盤,他話不多。他的年紀看來比阿蘭阿姨大得多,人很黑,很瘦,但眼睛很有精神。他們一家也和客人一道用晚餐,分兩桌坐,阿蘭阿姨和我們一家同桌,還有一家是來自新加坡的客人,張先生和他太太是常客,都自稱是聯邦人,怡保長大,大半輩子在新加坡賺錢,孩子都在那長大,連華語都不太會講。他們小時候也住過幾年膠園,特地來重溫舊夢。退休後常跑馬來半島,有時一住半個月,自己開車到處逛。另一對李先生夫婦,來自加拿大,也是年輕時就從馬來亞移民了。一面吃飯,一面談天。吃完飯,桌面收拾乾淨,大人們泡了唐茶聊天,小珏和我們在房間牀板上看連環圖書,房裡架上有一些童書,有《小叮噹》、《老夫子》、《小紅帽》、《西遊記》。隔着三合板牆,還可以清楚聽到大人們,對馬來西亞的種族政治有很多抱怨和諷刺,一直提到一隻叫「那雞」的豬。後來我出去喝水時,發現燈下地板上有很多甲蟲的屍體,阿蘭阿姨紅着臉,正小聲的和爸爸說着話。

爸說,如果晚上或明早下雨,割膠體驗就不成了。睡覺時,我和弟都躺在枕頭上祈禱這兩天都別下雨。我們向我們家拜的那尊香觀音祈禱。我答應以後每週多讀二十五頁的課外書。

觀音允諾了。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我們就被叫起來吃早餐。其實公雞叫時我就醒了,外面太暗,不敢起來。看來參與割膠體驗的只有我們一家。簡單的炒麵和海綿蛋糕,媽媽和我們喝阿華田,爸爸喝咖啡烏,工具也準備好了。披上薄外套、抹了防蚊液後,就隨着阿蘭阿姨往膠林出發,她領我們到「體驗區」。爸爸還記得怎麼割,就他領着我到指定的膠樹,摳開、撕下膠路上的膠絲,雙手握着我握刀的手,刀刃切開膠皮,白色膠汁冒出來,就像血從皮膚的傷口冒出來一樣。有一次我切水果,不小心割傷手指,仔細觀察過。就是那樣,先是半圓半圓的汁液,然後相互連在一塊,很快就是白色膠液往低處流了,有股水果的清香味,流過引渡的鐵片,快速滴進陶製膠杯。爸解釋,膠路有斜度,地心引力讓它往下流。之後他讓我自己獨立作業,試割一棵,但膠刀一直不小心滑進樹心(爸說那叫木質部),害我尖叫,額頭嚇出汗來。傷痕纍纍的割完一棵,我就沒甚麼興致了,覺得自己在做甚麼傷天害理的事,寸步難行。我每啊一聲,阿蘭阿姨就會把目光投過來,爸說她會心疼吧,傷到樹了。爸嫌那膠樹老,皮被反覆割過,太薄,不好割,應該要砍掉翻種了。但爸還是接着割了七棵,因為下一個活動需要膠汁。阿蘭阿姨給我們的配額是十棵,已經是特惠了,一般是每人兩棵。爸估計媽和弟在阿蘭阿姨的協助下,頂多也只割一棵。

之後,我們去撿橡膠仔,我們的配額是一百顆,還附贈一個寬口玻璃瓶,配有橡膠樹皮剪成的蓋子,蓋子下方用小刀刻了膠林深處四個小字。爸說瓶子的質感不錯,雖然看來是回收而不是訂做的。我媽說,定做的成本太高了。然後我和弟弟到處看螞蟻,搬開爛木頭,或樹皮,找白蟻和各種昆蟲,找到很多隻野生的蟑螂、蟋蟀、馬陸、蜈蚣和屁股高高翹起的小蠍子,我們都興奮到不行。

之後,阿姨提了個紅色的小塑膠桶讓我們去收膠汁,爸陪着我收了小半桶,新鮮膠汁有淡淡的果香,但爸說,他小時見過小鴨小貓小狗偷喝,都必死無疑,因為膠汁會在牠們胃腸裡凝固。

收好後,小珏姐姐搬了好些模型讓我們選,有小鴨、魚、公雞、榴槤等等,我有不同想法,打算給自己塑一對腳印,以為可以做鞋底。弟弟挑了小鴨和魚,膠汁灌進模裡,阿姨點了幾滴很酸很嗆的蟻酸,就等它凝固了。我的比較麻煩,膠汁倒進兩個七八吋長、四五吋寛的鐵盤,大概盛了一吋厚、一樣點了蟻酸,過幾分鐘橡膠比較凝固了就叫我兩隻腳各踩進膠汁裡,我就一直站在那裡,我爸幫我趕蚊子。媽還擔心我的腳會被腐蝕溶掉呢,當然沒事。腳底下軟軟的,腳趾間有點癢,感覺很特別。膠汁很快就凝固了,我的腳也順利的拔出來。洗腳時發現腳皮有點皺。整個完全凝固後,她們緊接着後續的作業,除了我的腳印外(可能因為它薄),都要榨乾水分,然後在爐灶上烘烤煙燻,如果來不及在我們離去前完成,只好來日再用包裹寄給我們。

午飯吃得簡單,阿蘭阿姨煮了一大鍋老長豆鹹飯,煎了白帶魚醃成的鹹魚,切成兩吋左右一段;還有她自己用黃土醃的鹹鴨蛋,蛋黃真的像落日那樣紅,還出油呢。我爸不知道吃了幾碗,他說沒辦法,家鄉味。

餐盤是陶瓷的,筷子湯匙是鋼的,爸說難得。

爸爸睡午覺時,小珏帶我們去釣蟻獅,鐵皮寮下的沙地上,一圈圈小小的倒三角錐的陷阱。小珏姐姐一抓螞蟻丟進去,螞蟻一掙扎,就看到沙粒被彈開,有甚麼東西從沙裡展開突襲。我們用樹枝去挑逗,牠的夾子一伸出來,就可以快速把牠挖出來。

午後我們到園裡低漥處的小水溝去看魚,拿樹枝撥開長草(爸說:打草驚蛇),還真的有皮黑到發亮的蛇匆匆逃走,好像甚麼事做到一半。爸在一叢草裡找到一個鳥窩,裡頭有三顆蛋,小小的,有黑色斑點,拿在手心還有點熱熱的。爸說,母鳥剛飛走,可能就躲在附近看。大難臨頭,只好自己先跑了。爸要我們小心翼翼的放回去,爸說,別讓母鳥傷心。

那裡有一條清澈的小水溝,都是些水族館才能見到的魚,條紋的、斑點的、藍尾的、紅尾的、黃尾的,有蝌蚪、水蠆、水蜘蛛、紅娘華(名字是我爸告訴我的)很快樂的在那裡游來游去,抓了反正帶不走,我們就用餵的,引誘牠們出來讓我看看就好。當一隻紅尾鬥魚從水草間游出來時,我爸說,不抓可惜,還好被我媽阻止了。

巡遍整條溝之後,我爸說,這一幕我們非去見識一下不可。

那是水溝的中段,稍微有挖寬一些,我爸要我們放輕腳步悄悄靠近,只見水面有一大群橘色的小魚,像漣漪那樣散開。我們靠近、蹲低,我爸把牽着我的手,要我把食指插進小魚群裡,好像被甚麼輕輕的吮了一下。我看到了,水面下是隻大得多的魚,眼睛在水面下朝我望了望,魚頭可能有弟弟的手臂粗吧。爸爸說,那是小魚的爸爸或媽媽,遇到危險,牠會張開嘴讓小魚躲到裡頭,讓自己的嘴成為家人的避難所。這種魚的肉質鮮美,我爸說他小時候常吃的。

之後我們去爬樹摘紅毛丹,紅毛丹剛好紅了,一簇簇很可愛,可惜多結在枝梢,小珏姐姐用長竹竿剪給我們剪了兩大把。山竹果多藏在厚大的葉片下,樹葉太密,怕藏了蛇,不敢讓我們爬。榴槤樹不能爬,我們運氣不錯,爸帶着我們在十幾棵榴槤樹下的草叢間找了好久,撿到四顆剛從樹上跌下來不久的榴槤。爸把三顆繳回給阿蘭阿姨,另一顆要向她買,她不肯收錢,說請我們吃。爸常買泰國榴槤給我們吃,只是我媽不太喜歡那味道。這榴槤的味道苦得多,很香,吃了整天嘴裡都有它的甜味。

阿福釣了兩尾大魚當晚餐,聽到爸爸說,牠們和我們下午看到的那群魚是同類時,我就吃不太下了,但其他人都沒感覺。還好還有很多荷包蛋,煎小魚乾(她們叫「江魚仔」),咖喱雞。

黃昏時,媽和弟都在打噴嚏,她抱怨說,風怎麼那麼涼。

晚餐時,一陣陣小雨灑在鐵皮上。

晚上睡覺前,阿蘭阿姨和我媽聊了很久,可能因為我們明天午前就要離開了。談到這民宿的經營管理,談彼此之間的生活,談談最近的天氣和物價,談話中,我多次聽到您的名字,爸在給她的名片背面還寫上您的地址,他要我知會您。

爸說,您不喜歡電子產品,也不用電郵之類的,就像您年輕時的小說中的老頭子,把自己關在自己用文字織成的蜘蛛網裡。

阿福幫我們熬夜把我們的橡膠紀念品烤得「半熟」(半熟是他的用語),水分差不多脫乾了,顏色也變黃,尤其是我的腳印,因為薄,差不多乾透了,對着光看,是半透明的,我把它釘在牆上。我出生時,醫院也給我拓了一對小小的腳印。

我們下一站是去泰國,但我爸說那些也都不必寫。

我爸說,這體驗營很不錯,多年不曾返鄉的您,應該也來體驗體驗。

 

                    小玉,八月七日

 

□□先生:

我是從您的弟弟那裡拿到您的地址的。

那天,非常偶然的,您的弟弟帶着家人到我們的膠園(很巧,就叫做膠林深處)體驗,我母親還以為那人是你。名字不同,雖然長得很像。問了幾個問題之後,說了你的名字,確認那人是你弟。我媽說她很多年前見過他幾次,那時他還是五六歲的小孩,我媽還記得她還給他帶過糖果。你們兄弟間差了十幾歲吧,他的小孩好像是我的姪甥輩了。

見了那幸福的一家人,母親一直很激動,就要求我給您寫一封信,「寫甚麼都好,」她說「告訴他我們過得很好。」但她真的有件事要告訴您。

七八年前,舅公過世後,給我媽留下一小塊膠園(只有五依格),我爸建議翻種油籽,這些年沒甚麼人在割膠了。但我媽另有想法,覺得那些樹還沒很老,砍了可惜,就提前從乏味的工作崗位上退休,做了那樣的規劃,把裡頭閒置破敗的老房子也整理起來做民宿,加裝了抽水馬桶。剛開始的幾年客人不多,每年就只有幾批新加坡客,到這裡懷念他們那裡的五、六十年代。這兩年就不同了,沒想到那麼受歡迎,加蓋了多間「體驗小屋」,連在中學教書的我都被叫回來幫忙。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到母親在給一位遠方的朋友寫信,也知道那些信一直沒寄出去,就收在雜物間書櫃(雜物間有兩個放滿書的書櫃)的幾個餅乾盒裡,信封用膠水黏好,也貼了郵票,信封上寫的是您的名字。我中學時無聊偷看過其中幾封沒封得那麼緊的,知道了一些事。但我甚麼都沒問,我喜歡現在的生活,但也大致理解母親看我的眼神為甚麼和弟弟妹妹不一樣。也能理解,母親看到您的小說〈最後的x土〉為甚麼會好幾天都睡不着覺,有時還偷偷啜泣,然後把那些陳年舊信連同沒有蓋章的郵票,一封一封的親手放到橡膠枯枝的火裡,燒掉了。

那故事的核心,其實是她的故事吧。順便告訴您,您的每一部小說她都有買,好像是交代檳城的書店有新書就直接給她寄,有時也會建議我讀讀看。多年來,她一直維持着閱讀的習慣。最近她桌上擺的是您的新著《無來由》,好多處都用橡膠落葉當書籤隔開。落葉夾多了,書也膨脹了,就好像落葉是另一種書頁。

為甚麼她會考慮把這一片膠園轉型為生態園?她沒有直接告訴我。但我可以猜到。

很久以前有一回,她不知道突然想起甚麼,輕聲細語的提起曾跟着一個男生到他膠林深處的老家,那裡也是一小片膠園。他們各騎着腳踏車,路不平,一跳一跳的,在鄉間小路上,屁股都會痛,也不知道膠林裡蚊子那麼多,還傻傻的穿着裙子,還是淺色的易髒的。男生的母親借了件寛大、看起來骯髒,還好不臭的褲子,有鬆緊帶。

那是她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的接觸橡膠樹,第一次握膠刀。在他媽媽同意下,她第一次握膠刀,還試割了兩棵。她說,從來沒碰過,割淺了膠汁不出,割深了傷樹。她一開始割太淺,後來割太深(差不多所有初次體驗的都那樣),她還記得自己不自禁的啊了一聲,手一滑,刀刃深深的切進樹心裡。她第一個反應是抬頭看看兩棵樹外的他的母親,她也剛好轉過頭來,雖然很快朝我媽微笑,但我媽記得她微笑之前的表情是眉一皺,甚至飄過一絲嫌惡,她心想,糟了,她不喜歡我。雖然之後,那男生讓她體驗收膠,把膠汁逐杯倒進桶內,倒完後還得用右手手指括一括,盡量把杯內的剩膠括乾淨。那男生收完四排,她才收完一排,他母親一定嫌她手腳慢的吧。那是她第一次聞到新鮮膠汁的清香,也是初次接觸隔夜膠果發酵後的惡臭。雖然她沒說,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的初戀情人。

你們之間似乎有過承諾,某年落葉時節我聽到她輕輕的抱怨。四年之約。太多那樣的故事了。她喜歡說,故事不會等人。

 

我媽要我告訴您的是另一件事,和您和她都比較沒有直接的關聯。

二十多年前,我就要唸小學了,我爸失聯多年的父親突然和他聯繫上。告訴您您千萬別笑,那很像您馬共小說的情節,他爸真的跑進森林,拋家棄子去搞革命,幾十年都不敢聯絡,一直到和平協約簽了,才叫他們北上去看他。我爸和我阿嬤去了一兩趟,結果發現他早就另外結婚,孩子也不小了,就沒興趣理他。(我不記得您有沒有寫過類似的故事,但我印象中有看過,可能是別人寫的)就那樣過了很多年都沒甚麼來往。我小六時有一天我爸開他的卡車來接我放學,就聽一身臭油味的他說,阿公那個後來娶的老婆發癲了,可能打仗時頭有傷到,發癲時會拿刀追殺從前的領導,還砍傷了人;如果是過去,領導隨身都有帶槍,一定會被當場斃了。但她後來還是死了,我初中都還沒唸完。怎麼死的,我爸也不清楚,也沒興趣弄清楚,就像他囉哩上那些厚厚的黃土是怎麼來的,問他他就說,跑過爛路就那樣黏上來了咯,避不掉的,就像故事裡要死人,也是免不了的。

過不久,在我高二那年吧,我爸說他爸另外那個兒子也死了,一場公路意外,好像是下雨天飈嚤哆,一個彎轉不過去,連樹都撞斷了,不死才怪。此後我爸只好比較經常去看阿公,阿嬤有時也去,從這裡去也不是很遠,但也要開兩三小時的車。她想把他接回來,但阿公不肯,說他的朋友都在那裡。後來我爸發現阿公的身份證和報生紙找不到,可能還是阿嬤自己弄不見的,可能是白蟻吃掉了,阿嬤家裡到處白蟻爬來爬去,有時連鈔票都吃剩一條線。

我考上新x元時,阿公死了,他的戰士夥伴給他辦的葬禮,火化了,我爸再把它接回家裡拜。那時我就想,共產黨不是無神論嗎,有甚麼好拜的?但我爸我阿嬤都很堅持。因此那之後,我一回家就會看到那滿臉殺氣的遺照,黑白,和我媽書架上一本不知從哪個賣場買來的馬幣三角半的泡過水而發脹的貝克特選集《故事和其他無意義的片斷》的封面照簡直一模一樣,像幅傷痕纍纍的木雕面具。我和阿公見過幾次面,他老人家見到我和弟弟也會露齒微笑的,只是那笑真的很僵硬,看來臉皮很硬,很不容易撐出笑容的樣子。那笑容如果轉譯成文字,可能就是「實在笑不出來」這六個字。不像笑的笑。

阿嬤還是高興的,終於把他唸了大半輩子的骨灰和靈位接回來了,不止是初一十五,好像每天都會給他上一炷香,對着遺照講很久話。弟弟有一次告訴我,阿嬤連電視劇的劇情都跟阿公報告,我常聽到她在對着那面具恨恨的罵笨蛋納雞「應該去吃屎」。但這些都不是我要告訴您的。

不知道為甚麼,我覺得阿公的死給我爸的打擊蠻大的,泰國皇室分給我阿公那塊樹膠芭,他一死就收回去了,原來只是借用。我爸不是為了這個,他是個很看得開的人。雖然每個禮拜都有買馬票,不中也沒甚麼關係,不會像有些人會到處去求字。我爸媽一輩子辛苦工作供了間花園排屋給我們住,又因為朋友長期借錢還不出來用祖先留下的一塊爛地抵債(我爸有一次萬字中了幾十千,被他朋友借去「創業」),頭尾有十多依格――一邊是很斜的山坡,一邊是水很深的芭窰,再過去有幾座土丘,都是石頭、雜草和灌木――有腦的人誰會去買那種地?我爸猜他朋友的祖先一定也是給人欠錢不還,「沒魚蝦也好」勉強接下來的,會有這種地的如果不是馬來仔,就是「番仔」。如果是唐人,會把沼澤的水放乾,小山丘的土推去填平凹處,整平後,種甚麼都可以。

那片山坡有幾百棵老橡膠樹,因地不平而長得歪歪斜斜的。芭窯水深,我爸向山番買了艘獨木舟,放假常帶弟弟去那水邊抓打架魚、釣鱧魚回家加菜。那地就在媽繼承自她舅舅的那塊地的隔壁。

我也搞不懂,不是早就把阿公當死人了嗎,真死了還有差?我爸最大的變化是,他竟然開始讀我媽書櫃裡的您的小說,還鄭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鏡(平時只有看賬目時才戴上),可是他只唸到小學畢業,很多字都不認識,我放假回家他一有時間就抓着我問,還一直搖搖頭嫌難看,說實在是看沒有。說實話,我唸到學院也不知道那些小說在寫甚麼,我問過我老師,也是講得唔清唔楚。

我不知道我爸有沒有和我媽討論過,我問過我媽,她笑笑甚麼話都沒說。

去年的假期,我爸要我帶他去吉隆坡的書展,買了十幾本一大袋廿一世紀出版的重到要死的馬共回憶錄,還真的有幾本有寫到阿公的名字,他認真的用紅筆在它下面用力的畫上兩條橫槓。

雖然他說,他也搞不清楚那代人到底在想甚麼。

有一天,我爸突然向我提出一個想法,我覺得很有創意,找了一大張麻將紙,我們說說笑笑的花了一個週末完成草圖,準備來日一面施作,一面修改,也認為說不定可以跟我媽的新工作配合。他很快就付諸行動了,向朋友借了台小挖土機,每天一下班就在那塊地上挖挖弄弄。反正快退休,就乾脆提前辦理退休,反正我媽也需要人手幫忙。幫我媽之餘,她全心全意的投入這項新的工作。

因地制宜,把土地劃分為不規則的幾個營區,有的挖低,有的堆高。挑幾棵高大的老橡膠樹和石頭地裡高大的雜木,在枝幹分岔處,以木板、木條和鋅片架起崗哨;在每個土丘頭搭建簡陋的茅草小屋,他挖了幾道曲曲折折的壕溝,挖了地洞,上頭覆蓋木板和落葉,自己還下去試爬過,確認真的可以在下方爬行。挖了幾處地下堡壘,夯實了土,上下四方都鋪了枕木,上方還覆草做掩護,裡頭備了油燈、飲水、乾糧、衣服等,但如廁只好在外頭樹下草叢了。弄好後,訂好遊戲規則,就請我的同學、同事,他自己的朋友共同試玩,參與的人都覺得很不錯,比一般的露營有趣多了。但這遊戲的最大弱點是,每次都需要很多人參與,最適合初高中一整個年級,或者大學一整個系的學生。而且遊戲蠻複雜的,要有策劃、謀略,行動時需要避免受傷,擔心有蛇、草蜂、毒蟻等,因此要有簡單的醫療急救設施。您可能猜到了,我爸的計劃叫做「馬共體驗營」,已經開張營運,用不同顏色的漆彈,還訂製了不同顏色的野戰服。基本上是兩款:英軍和馬共,嚴格依照歷史圖片製作。為了方便申請執照,爸拉了他的馬來朋友穆哈默入股(他當然一毛錢都不必出),穆哈默也很夠意思,連續兩個月都叫他現在在陸軍裡當中士的兒時玩伴的哇沙米帶了大群士兵來玩,當做是演習,輪流當馬共、戴上紅星帽之後,竟然也沒甚麼抱怨,只覺得好玩。比較可惜的是,每次扮演馬共的,毫無例外的都被殺光,再笑嘻嘻的爬起來,換回「敵人」的衣服離開。

我們還在研究規模小的玩法,暫時想到並且在試行的是用話劇的形式、讓玩家扮演一些獨特的角色(譬如三面諜萊特的最後告白,或永遠的總書記陳平與毛澤東的會晤,Abdulah CD關於馬來人未來的演說等)。

怎麼樣,有興趣嗎?

哪天如果您有空,也帶妻子孩子一起來體驗一下吧。

 

我在博x拉大學唸電腦工程的弟弟,也受我爸影響,設計了個電腦遊戲「馬共革命」,相當受朋友歡迎。可能是對阿公的懷念,玩家唯一的抱怨是,遊戲裡的馬共將士都太強悍,輕易的就打敗英軍和馬來兵,赤化馬來半島。但遊戲到這裡也就結束了,馬來半島的地圖變成血紅,大大的Game Over,太簡單了,我自己覺得沒甚麼意思。現在的遊戲如果沒有奇幻特效,很難流行。

 

有一件事我認為一定要讓您知道。

你們之間的事我也想得很多。

我自己本來也不知道。初中時從那很少見面、母親好像很不喜歡她(但她每次會給我偷塞兩百元大紅包)的外婆口裡知道,母親有個舊情人,後來拋棄了她跑到台灣去唸書,她大了肚子怕被人家笑,只好偷偷北上投靠一向疼愛她,自己卻沒有孩子的舅舅舅媽。為免讓人閒話,他們很快給她介紹了個可靠的年輕人,一個很勤快的囉哩司機,答應當她孩子的父親。我很不喜歡那個故事,連帶的,也不喜歡外婆。難怪平時沉靜、好脾氣的母親,和她沒說上幾句話就大聲吵起來。

我爸爸一直對我很好,他雖然識字不多,卻很尊重媽媽,收到政府寄來的信,也都交給她去看去處理。他們之間一直客客氣氣的,我從來沒看他們吵過架。也從沒從他的口中聽到您的名字。

在斷斷續續的寫着這封長信時,雨一直下着。有時大,有時小。爸爸發現他辛苦挖的壕溝、地道、密室等都積滿黃泥水。雨停後,借了抽水機來逐一抽乾,留下的厚厚黃泥能用鏟子徒手挖掉。如果每一次下雨都這樣,就很麻煩了。唯一的收穫是,從溝底抓到五六尾多曼、兩條大鰻魚、十多尾滑溜溜的鱔魚和一大桶土虱,應該是趁大雨淹水時到處玩而滯留的。

弟弟最近建議媽媽架設網頁,列出半日遊、三日遊、七日遊、long stay等多種套餐,但我媽不同意,她怕應付不來,更怕失去那種家庭團聚的感覺。

如有空,不妨來這裡小住,就當成回到童年成長的舊家。你弟說,老人家過世後,您的舊家已經在一場大火中燒掉了,那個最捨不得離家的小弟已不知去向,這些信息您應該早就已經知道了,對我媽來說卻是新聞。她說,不曾看到您的小說寫過他。

 

 小珏,九月八日

 

尊敬的□□先生:

收到這封信你一定覺得不可思議,但請不要把它當成是無聊讀者的惡作劇,而把它直接丟棄,耐心的把它看完吧,我講的故事不會比您的小說荒誕不經。也許您曾經收過不少您筆下當事人責難的信,但我不是來批評您的,也不是為了自我辯護。

我是萊特,是馬共史上惡名昭彰的三面諜總書記,我還活着,一百零五歲了,沒有老年癡呆,沒辦法寫字,只能口述,由我孫子的女兒幫忙寫下。她十二歲了,華小五年級,喜歡看書,華文程度不錯,您的書也是她給我朗讀的,但那些情色段落,她都幫我省略了。

在為我筆錄這封信之前,她和她的父母、祖父母,都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我是那亂七八糟的歷史的一部分。因為持續活着的我,用的是另一個名字,另一個姓,我在註冊局裡登記的種族也不是原有的。為了活下去,我變成了華人,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普通人。只有那樣才能活下來,繁衍下一代。

看她的表情,她一直在偷笑,她一定不相信我說的話,以為我故意要和作者開玩笑。我已經老到不能自己行動,我也不能確定,她會不會幫我把這封信寄出。是整份寄出,還是只寄出一部分,一頁?兩頁?這我都沒法確定,只有收信人您會知道。她很乖,卻不一定會聽我的話。她雖小,對事情卻有自己的看法。她父母、阿嬤也可能有意見。她也不一定會聽他們的。我兒子(已死,媳婦還在)、孫子那兩代就不覺得過去的事有甚麼用了,(他們認為)賺錢比較重要,她這一代就更難說了。

我給她零用錢買了郵票,郵票確實買了,也給我看過了,很美,不是蘇丹頭的,是紅毛丹,是我最喜歡的赤道水果。信封也寫好了,信如果寄出,會寄去您的出版社。

(以下的文字,我自作主張刪掉了。)曾祖父喜歡看書,眼睛不行了就要我唸。一塊五角錢特價買到的《危險x物》(另幾個字被一坨乾大便遮住〔我爸猜是雞大便〕,刮掉時字也掉了),聽我讀了那篇〈猴屁股〉之後,有一天,曾祖父偷偷跟我說,阿瑜啊,告訴妳一個天大的秘密,太公我就係呢個萊特啊。他說他老早就離開那座島了,馬來半島女人很多,不必搞母猴。太公車大炮說,他年輕時女朋友很多,海南妹、潮州妹、日本妹、印度妹、馬來妹都嗜過。苦啊,太公說,自己做的木筏,李光耀哪裡關得住他。

我爸說他老了,老番癲了,別理他lau-huan-tian-liau mài tshap—i(這句我爸用福建話講,他會講七種語言:華語、英語、馬來語、廣府話、客家話、福建話、越南話,我媽是越南人,我爸說他還會講幾句印度髒話)。信還是要寄,但他要我向您道歉,「老人家入戲太深」他說。有空的話,給他回個信吧。您隨便寫,我隨便唸。

 

一、二函,2016年1月30日

三函,2016年2月9日,埔里

 


黃錦樹,1967年生於柔佛州。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台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為台灣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1994)、《烏暗暝》(1997)、《由島至島》(2001)、《土與火》(2005),散文集《焚燒》(2007),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1998)、《謊言或真理的技藝:當代中文小說論集》(2003)、《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200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