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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逾 : 咖啡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咖啡飄香」專輯

作者名:凌逾

其實,很少喝咖啡,很少喝茶。總覺得,喝咖啡是難得的奢侈品。難得的是時間,一盅在手,獨坐一晌午,歲月從指縫間溜走,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除非,有二三素心人,於荒江野老屋中,品茗品啡,暢談不已,那才叫人生快事。此時,飄香的不僅是咖啡,更是那如珠的雋語妙趣,隨興的悠閒輕逸。此法喝咖啡,可謂醉翁之意不在咖啡,而在人,在山水之間,在雅辭之間,在情意之間。難得喝咖啡,只知道些紛繁的咖啡名稱,如卡布奇諾、藍山、摩卡、拿鐵、貓屎咖啡之類的,而不知豆子如何磨成咖啡、啡香的奧妙、咖啡因的威力等,十足是個外行。但為數鮮少的喝咖啡場景,反而印刻在腦海,串聯起一些時光軌迹。咖啡記憶新鮮如洗,如在眼前。

美國柏克萊的星巴克,有着全球一般的墨綠主調,墨綠垂簾,白綠杯子,與麥當勞的紅黃主調相映成趣。雖處臨街主道,卻不像中國的星巴克一般,熙熙攘攘,行人如織。這裡,安靜與喧鬧調和得恰到好處,如一杯雞尾酒。沒有盛宴,沒有觥籌交錯,沒有客套,沒有虛禮,只有兩美元一杯的咖啡。朋友初見,一見如故。在三三兩兩、輕言慢語的啾啾聲中,牽引着嘰哩咕嚕的洋話一串串湧出,連自己都嚇一跳。咖啡的功效何等神奇。一杯咖啡足矣,簡單的禮儀,卻是洋派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今回想,五年前的加州訪學,咖啡英語還是練少了,遺憾。

不是五月鳳凰花紅紅火火燦開的季節,而在冬花依舊怒放的年末,有鳳來儀的酒店,幾百名舊友新知,從地球的各個角落,湧向花繁錦繡的城市,高朋滿座,盛況如雲。會後,在全然不見寒冬臘月氣象的夜晚,一幫朋友乘公交而不減其興,到城中小鎮的咖啡店二樓小憩。十幾位陸島港台的雅士,圍爐夜話,咖啡香茗夜光杯,高談闊論,台灣趣事,香港民情,馬來風物,內地現象,古今中外,談笑風生,逸興遄飛。尤其有兩位盛年才俊,詼諧風趣,插科打諢,逗哏捧哏,一來一往,笑料接得巧妙,滴水不漏,連綿不絕,簡直成了幽默發動機。機智與幽默齊飛,秋水共長天夜色。天高雲闊,此景只應天上有。可惜,沒有及時記錄下當時的趣言趣語,兩年後再憶舊追念,已經沒有細節可以佐證,又一遺憾。

太古的太平洋咖啡店,先在方所書屋文藝廊品遊陶醉,然後到哈根達斯飲冰閒話,又到太平洋咖啡店細談,從三十年前談到當下,從文講至人……一路逛來,話題汩汩而來,竟全然沒有斷的意思。有些人,談幾個小時,談興依舊濃釅。聽說,極少數人,只談半句,就要崩盤,難以為繼,或一句不合,便要拂袖而去。每個個體之間的對話波,如何調頻到正好對準頻率,實在是件難事。緣分緣分,投緣與否,半分都強求不得。

沙面的星巴克,在絕對幽靜的小島。島上歷史悠久的歐派建築林立。當年,此處使館遍地,銀行群立。如今,成為旅遊勝地,一派洋腔洋調,讓人誤以為到了異國他鄉。沙面只有環島一圈可以通車,其餘地方,只供遊人行走。這在寸土寸金的羊城,實在難得。遊覽盛景之後,以喝咖啡之名歇息。星巴克又佔據要津,在中央公園妙地,綠樹紅花掩映之處,安靜獨立。有尊長捧一杯咖啡在手,背後恰有一桌,兩位少俊在密談。拍此存照。於是,畫風立變,尊長身後,赫然有兩保鏢在側,老大風儼然……只要添加些許的想像力,生活就可以變得有趣美好。

鴛鴦,咖啡加奶茶,香港特有的飲品,七成絲襪奶茶和三成咖啡交融,勾兌得恰到好處。也斯,香港詩人,1997年為《鴛鴦 Tea-coffee》賦詩:「五種不同的茶葉沖出了/香濃的奶茶,用布袋/或傳說中的絲襪溫柔包容混雜/沖水倒進另一個茶壺,經歷時間的長短/影響了茶味的濃淡,這分寸/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還是保留另外一種味道:街頭的大牌檔/從日常的爐灶上纍積情理與世故/混和了日常的八卦與通達,勤奮又帶點/散漫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也斯視「鴛鴦」為香港文化象徵,以之比喻香港華洋文化交融,甜苦並呈,酸辣兼具。只有中西合璧之地,才能產生出鴛鴦這種文化寧馨兒。

鴛鴦至美。鴛鴦至甜。但其實也有苦澀的滋味。南國有會,喝着鴛鴦,談着心事,無心飲食,只有心經:取與捨,去與留,卻沒有更好的招;人生有機,卻沒有更好的辦法接招。大的定舵,小的精準,選擇與平衡的度,最難把握。人生種種,如何能調和得恰到好處,如黃金分割點呢?不經意間,觸及心扉,淚滴打入鴛鴦,飲着血淚。人間至難,就凝結在那一杯鴛鴦……

歐洲市民愛將咖啡館變成會客廳:聊天、工作、討論、研究,將之變成社交文化中心,一如香港的茶餐廳。龍應台在《親愛的安德列》中提到,在香港找不到閒適的小型咖啡店,供人安靜閱讀寫作,而台北卻遍地都是;她兒子則認為,香港夜間的小酒吧熱鬧、隨性、自由。確實,每個城市都各有脾性。大陸人現在喝咖啡,講究的是優雅閒適的洋派感。據研究生桂花說:現今大陸的咖啡店也是此般景象,特別是下午三、四點鐘後,各色人等齊聚:談生意的,二對一招聘的,專心寫作的,閨蜜閒聊的,外國人跟中國人學漢語的,免費互學語言的,等候孩子輔導班放學或運動後小憩的媽媽,少婦推着嬰兒車帶着母親或婆婆逛街中途歇腳的,甚至有中學生做ppt或埋首寫作業的……在這裡可以無意中聽到許多行業狀況、情感八卦、人生感悟。看來,還是要多去體驗生活才是。小館大世界。咖啡館、茶餐廳,鴛鴦,都具有文化雜糅、交融特色,都是綜合性且大眾化的。大陸的咖啡店,常常是談生意的與讀書寫作的共處一室,這未嘗不是「鴛鴦文化」,即中西文化融合的結晶。

「咖啡」一詞,源自希臘語「Kaweh」,本指「力量與熱情」。甚麼時候,能發揮咖啡最大的原義功效?立即想到了學術會議。參會其實是很累人的事情,舟車勞累不說,還要從早到晚,枯坐聽會,連篇纍牘,讓人昏睡,此時,唯有分量的精彩演講能提神。若需要小組點評或是大會總結匯報,則更是費神傷腦,一夜白頭。因此,會議茶歇期間,來杯咖啡,提神醒腦,功莫大焉,香喉提氣,悠然沁心,這時的咖啡最讓人期待。若非癡迷咖啡者,無法品出黑咖啡的好處,因其口味苦澀,很多人無福消受。黑咖啡是咖啡因含量最高的一種。多數人喜歡拿鐵咖啡之類,果糖與牛奶的比重重,咖啡比重輕,黑白分明,自成兩層,如雞尾酒般,視覺曼妙,給人高雅而浪漫的溫馨感覺。

循着咖啡的香氣,想起了布拉格。古老的查理大橋夜色迷人,各種膚色的遊人依舊摩肩接踵,沉醉於橋頭的曼妙樂音之中。手風琴與小提琴,琴瑟和諧,民間即興小調,不亞於廊廟高堂大調,藝術之都的氣息撲面。一尊尊滿載聖經故事的雕塑,沐浴在和弦與燈光下,閃爍着神性的光輝。伏爾塔瓦河的橋邊,露天的咖啡店,十位雅士圍坐一桌,品咖啡,喝黑啤,碰杯拍照,醉談家族的人生傳奇,暢想未來的非虛構小說構思,調侃彼此的若有若無的意緒。咖啡和黑啤洗刷出人的真性情,個個都成了趣人。古物有靈,難怪卡夫卡傾訴出生命遺言:「我的生命和靈感全部來自於偉大的查理大橋。」旅行的意義就在於,賞美好的景致,遇美好的人物。行千里路,勝讀萬卷書。談天說地,笑點不斷,醉臥月色,忘卻時日,已經一路飆到子夜……這樣的分分秒秒,也是將要銘刻於腦海一生的。

文人們說,文藝女神帶着酒味,如李白斗酒詩百篇。茶能產生散文: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咖啡的功效與茶、煙、酒的功效大概相似。大陸的茶室多為高雅之地,頗有藝術情調和文化意趣;棋牌室多供男士聚會打牌之用,煙霧繚繞,喧嘩嘈雜;奶茶店多是快銷式、外帶裝;咖啡店反倒老少皆宜,介乎私人與公共空間之間,可安靜獨處也可攜友而來。去咖啡館喝咖啡,聽聽音樂,必不可少,慵懶的爵士、輕柔的鋼琴、扣人心弦的歌劇、浪漫的法國香頌……酷我音樂裡有專門的咖啡音樂。音樂,決定了一間咖啡店的品味。有多少藝術家迷戀咖啡店醉人的音樂,氤氳的光線,祥和的空氣,品嚐來來往往的人群,沉浸其間,入之筆端,傳諸後世。1888年,梵古在咖啡館浸泡幾月後,畫了夜晚咖啡館的兩幅油畫,一為外景,黃藍主調,隱喻溫馨靜謐的星空;一為內景,紅綠主調,隱喻人類可怕的激情,給人幽閉、恐怖和壓迫感。如今,兩畫都成為名作。

對很多文人而言,咖啡就是心靈的鎮靜劑,更是靈感和效率的加速器。如果沒有咖啡和酒精,文學史會不成樣子。奧地利作家茨威格說:「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台灣作家朱天心自稱,非咖啡店,寫不出作品。學生說,平時寫論文花上好幾天,但在咖啡館只需一天,從早坐到晚,帶些乾糧和水,沒有人會管你,店員也不會嫌你,當咖啡因奏效時,能寫嗨起來;咖啡店有種提示作用,讓人自然拋卻日常瑣碎,擺脫庸常空間,變得專心起來。我們若去過布拉格的黃金小巷22號,就知道,卡夫卡實在是蝸居,蜷縮於藍屋斗室,難怪他要去咖啡店寫作。據說,他在咖啡店迷戀上一位女子,他寫,她看,兩情相悅,成就了一部名作,十足的西方版「紅袖添香夜讀書」;誰想,那女子其實已婚;後來,他絕足不往;然而,卻是至死不忘。入眼,敵不過入心。瞬間,敵不過永恆。

眼下中國創客們熱衷於以咖啡店作為平台,開闢創業路。創客風從美國的矽谷灣區一直吹到深圳,大有席捲全國之勢。西方創客們多在隨意擺弄家裡的車庫工具中,把玩創意靈感;中國創客們多從咖啡室的隨性談論中,尋找思想火花激發的熔點,讓星星之火燎原,以得着美第奇效應。或以咖啡店為交流平台,從而碰撞出創業新意;或以咖啡店載體為基礎,創意衍生出新興餐飲娛樂模式,如書吧咖啡店、主題咖啡店等。很多作家調侃,在咖啡店,常聽到鄰座動不動就談幾個億的項目。有的自認為有好的創意點就缺資金,有的不缺錢只缺創意人才,有的談技術問題。如果把他們聯合起來,估計就能創立一個公司了。一個小小的創意點,在咖啡店可以碰撞、膨脹為大大的創意產業。過去總說「創業艱難百戰多」,大概多指手工製作創業的艱辛。今天的創業從咖啡館開始,或許算是網路時代創意文化、速成文化的新特點吧?但想出創意點子後,創業、守業才是艱難的開始。

咖啡,於此,是記憶的串珠,可以浮想起海外留學、好友相聚、旅遊休閒,聯想到學術會議、文學、創意與咖啡的特殊碰撞效果,黏合現實與閱讀,當下與書寫。少碰咖啡,因怕失眠。寫文,雖不是「吟安一個字,撚斷數根鬚」,但也是「吟安一個字,長夜不得眠」。很多人嗜咖成癖,難以自拔。巴爾扎克曾說,他將死於三萬杯咖啡。對於寫文而言,癮好。對於健康而言,去癮好。這委實是人生的兩難。據說,若為養生,最好喝去掉百分之九十七咖啡因的咖啡。咖啡是一個矛盾體,既讓人聯想到壓力、快節奏、效率、熬夜,又象徵着閒適、小資情調。這獨特的符號,凝結着都市人的生存現狀與內心追求。以寫尋回記憶,火中取栗。人這一生,只有活着的每一時刻才是屬於自己的。盼望,因咖啡而生的情意、故事、傳奇、創意,不斷,永續。


凌逾,華南師大教授,中國社科院博士後,中山大學比較文學博士。高校「千百十人才培養工程」省級培養對象。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發表學術論文一百多篇,出版書籍《跨媒介香港》、《跨媒介敘事:論西西小說新生態》、《跨媒介:港台敘事選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