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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登翰 : 這一杯苦澀的咖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咖啡飄香」專輯

作者名:劉登翰

一縷濃濃的咖啡的焦香味,越過歲月的蒙塵,沉沉地墜落在我的心中。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偶遇。為了追尋一首民間流傳的長篇說唱《過番歌》,我們來到這座叫做善壇的閩南山村。閩南瀕海,但並不是每個地方都可以聽到濤聲,像我們現在正要進入的這座村子,就深藏在一片大山之中。儘管山路踦跿,百多年來,仍有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把山裡人引向大海,引向那個凝結了我們幾輩先人心魂足迹的渺渺的異國他邦。

我們已經在這片山海相間的閩南土地上,流連了半個多月。我們走進一座村子又一座村子,在榕鬚紛拂的曬穀埕,在青瓦紅磚的農家大厝,一曲又一曲地聽着鄉間老人為我們演唱那些如晨霜夜露即將消失的過番歌謠。他們互相提醒着,訂正着,補充着,像咀嚼着自己生命曾經的每一個細節,一首又一首地把這些流傳了幾代人含着酸辛和苦譅的謠曲,從歲月的深處挖掘出來,曝曬在今日榕蔭下花花的陽光中。

半個多月,我們就沉浸在這種如夢如幻的往昔追尋中。

這次尋訪,源自於一脈遙遠的因緣。上世紀六十年代,一位法國的青年漢學家施博爾來到台灣做道教的科儀研究。他的有心讓他走遍大半個台灣,並收集了大量流傳於民間的歌仔冊唱本。他在《台灣風物》上發表了一篇〈五百舊本歌仔冊目錄〉,引起台灣學界的注意,研究歌仔冊便從寂寞中逐漸成為一門顯學。由廈門會文堂刻印於清未民初、署名「南安江湖客輯」的三百多行唱本《新刻過番歌》,就是其中的一種。施博爾回到法國,將這部用閩南方言寫成的長篇說唱,介紹給專事研究東南亞文化的同事、法國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蘇爾夢教授和她的先生、法國遠東學院院長龍巴爾教授。198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以十八世紀貴州夜郎國作為學位論文的蘇爾夢和他的夫婿龍巴爾,攜帶這部唱本,來到福建社會科學院尋求翻譯。因緣際會,我有幸接下這份工作,並開啟了我後來關於過番歌資料的搜集和研究――此是後話。1989年8、9月間的這次閩南之行,便是這樣開始的。

我們一行:一對法國夫婦和一個閩南漢子,穿梭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還少有異邦人迹的閩南鄉間小道,自然惹人眼目。龍巴爾本有幾分貴族血統,但他一身牛仔加襯衫的打扮,卻也樸素平實,只有他襯衫領口間常圍着一條綢質的彩色圍巾,才透出幾分法國男人的瀟灑浪漫;自稱是農村出身的蘇爾夢,在印尼住過幾年,最為適應這個環境,有時甚至還赤着腳和尾隨的孩子打鬧。只是連着十幾天整日泡在閩南鐵觀音醇厚的茶香裡,開頭還不斷稱讚,漸漸卻顯出有點不適,私底下悄悄地說:如果有一杯咖啡就好⋯⋯

我們最先來到南安縣,這是施博爾收集的《新刻過番歌》的出產地。這首長篇說唱描述一位破產農民,迫於生計漂泊南洋的故事。故鄉難離親情難卻,他一步一回頭地循看由南安到廈門搭乘洋船所經路線:溪尾――嶺頭――官橋――安平的沿途景致,唱出心中的不捨、無奈和茫然;七天七夜大洋波濤的喧吼,把這個孤獨無助的落番者,送到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邦。人地的生疏和謀生的維艱,讓他嚐盡了更甚於大洋波濤的起落人生和命運波折。無盡的鄉思之苦和現實的謀生之難,終於讓他悟出了「勸恁這厝那可度,番平千萬不通行」。「過番歌」保留下萬千蹈海落番者的一份失敗的人生記憶,是表面敷着金光的「番客伯」們背後都曾經歷過的那份酸辛。它在十八、十九世紀以長長短短的歌謠和不斷𧗠生的異本,在民間廣泛流傳,正是那段歷史夕照斜陽般即將退去的一個證明。   

當一撥又一撥老人圍坐在月色瀅瀅的曬穀埕上,或者紅磚大廳擺置祖宗牌位的香案前,用蘇武牧羊調、孟姜女哭長城調或者歌仔戲的雜唸調,斷續地哼着這首傳唱百年的古舊謠曲時,他們幽幽的眼神和滄涼的聲音,讓人難忘。就是在這樣的座談中,一位從安溪做茶到南安的老人不經意地說起,安溪也有一首過番歌,小時候他聽過,比南安這首還長,是從安溪一路唱到南洋去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正是這不經意的一說,讓我們一路從南安追蹤到安溪的善壇來。

善壇在上安溪,是個山區。我們走在村中,總感到腳下不斷在上山下山。閩南人下南洋,應當是從靠海的人家開始。瀕海的人生,習慣了波盪濤湧,由近海捕撈、養殖走向遠海經營,乃至落番謀生,都順乎自然。然而當這種越洋走海,發展向深深的內山,成為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潮流,可見為命運驅遣的人生推力,有多麼強大。深藏大山之中的善壇,變成了著名的「僑鄉」,這背後藏着多少辛酸和無奈,只有這一命運的親歷者才能體味。

七八位老人應邀來到村中的一座小樓,底層還堆着剛收割的稻子,溢滿了莊稼的清香;樓上是一個敞開的廳屋,像是昔日留下的村委會辦公的地方,四壁還留着殘破的標語,如今成了老人閒聚和年輕人玩樂的場所。幾位老人都有過過番的經歷,大約也都像「過番歌」的主人公那樣,飽嚐了謀生的艱難和鄉思之苦,才毅然返回家鄉。他們對這首流傳在安溪的四百餘行的「過番歌」的熟悉,彷彿一句句唱的都是自己。唱詞中有期待也有失望,有甘辛但更多的是苦澀。他們沉浸在回憶之中的那種五味雜陳的神情,深深感染了我們。曾經在印尼三年採錄華人寺廟和墓誌碑銘的蘇爾夢,有着特別強烈的感受。華人謀生異邦,並非全都落荒而逃。少數僥倖獲得成功的人士,他們創業發家的傳奇,大多留在傳說和故事裡;而銘刻在更貼近百姓人心的民間謠曲,表達的幾乎全是傷心、悔恨和苦痛。歷史將怎樣看待這份沉在底層的民間記憶,全面而正確來講述這個被表面金光敷滿了的過番故事?

這個座談會實際上是個採風會,雖然與會者沒有一個能夠完整地唱完這首長篇歌謠,但他們互相提醒、補充,終於能把四百多行唱詞回憶得八九不離十。特別引起我們極大興趣的是唱詞的最後兩句:「要知此歌誰人編?去問善壇鍾金仙。」

歷來民間歌謠、特別是長篇說唱,都是在流傳中經不同傳唱者不斷的豐富、補充、修正而最後完成的集體創作,很難像文人作品那樣有專屬的作者。那麼這位被明白寫進唱詞裡的「鍾金仙」(「仙」是一種遵稱),究竟是誰呢?是這部長篇歌謠的最初創作者,還是在它的流傳成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傳唱者?

鍾金確有其人。一位也在關注這部歌謠的中學老師告訴我們:鍾金,安溪善壇人,1879年生。小時讀過六年私墊,識文斷字。二十二歲那年迫於生計,辭別雙親和新婚的妻子,過番來到當時尚屬馬來亞的實叻(新加坡)和檳榔嶼,當過「龜里」(苦力),起早摸黑扛木炭、揹米包,歷盡艱辛。幾年後忍不住鄉思之苦,兩手空空手返回家鄉。據說他返鄉之後常常編歌勸人:「番平好趁(賺)是無影,勸你此路呣窗行(不可行)」。特別喜歡哼着這首「過番歌」,一段一段地教給鄉親們演唱,引起許多同是過番者和他們親人的共鳴,每每噙淚唱至夜半還不捨散去。鍾金的經歷和「過番歌」所唱的相似,歌中所述的過番路線,就是從善壇的土塘出發,經阪頭、龍門、東嶺到廈門搭船,這是所有過番者三步一回頭留戀不捨的必經路線。它成為肯定鍾金是這首「過番歌」作者的重要證據之一。然而唱詞最後兩句所說的:「要知此歌誰人編,去問善壇鍾金仙」是甚麼意思?已於上世紀三十年代作古了的鍾金老人,會怎樣回答呢?

這是我們心中揮之不去的一個疑問。

有幸的是這位中學老師告訴我們,鍾金還有子裔留在善壇。這個驟來的消息,讓我們在欣喜之中決定立即前去拜訪,或許從這位鍾氏後人身上還能尋得一點線索。

翻過一道坡坎,眼前一幢經過修葺改建的傳統老厝,紅磚鋪地,青石砌牆,在一片土屋中顯得精神。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客氣地把我們迎進門來,只見天井後的一進大廳,撤走了香案擺上沙發茶几,儼然成了中西合璧的客廳。同行的老師介紹說這就是當年鍾金的孫子。老人精神硬朗,言談舉止可以看出是經過世面的。我們說明了來意,他卻露出一臉茫然。他聽說過自己有一位會唱歌仔的祖父,卻無緣親耳聆聽祖父的歌唱,也未曾從父親的手上接過祖父遺下的一紙半頁歌仔冊之類的家傳。倒是秉𠄘着祖輩的傳統,祖孫三代都曾經過番到了南洋。儘管祖父屢再編歌勸世,莫去南洋,但抵不住命運的驅遣,他們還是在天災人禍接踵而至的無望中走向大海。略有不同的是,父祖兩代都只在南洋淺嚐輒止地待了三五年,唯他這輩一去三、四十年。他當過苦力扛過蔴包,在莊園割過橡膠種過咖啡,還在錫山裡採過礦。在渡過了最初的難關之後小有積蓄,便開店學做生意。他從實叻到麻六甲和檳榔嶼,也從馬來亞來到印尼。他期待事業能有起色,光宗耀祖回到家鄉改變父祖輩的命運。然而不幸卻遇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印尼大排華,店舖被燒了,財產被搶了,幸好祖國派船把他們接回故鄉。海外拚搏數十年依然兩手空空,到了晚年他常常恍惚:該詛咒的是命運嗎?

我們一時無言,只有氤氳的茶香在空曠的廳屋飄嫋。老人喝不慣時下流行的清香鐵觀音,只喝傳統製法的老欉水仙,用一把鐵壺在炭爐上燒水,塞得滿滿的紫砂壺裡,倒出來的茶汁濃似醬油,入口的苦澀絕非尋常茶客所能接受。老人不斷添水,我也頻頻舉盞,唯有龍巴爾和蘇爾夢,只是禮貌的抬抬手,並不真喝。這情景讓老人看到了,「哦,這裡還有兩位法國朋友呢!我們改喝咖啡吧,我有上好的印尼『貓屎』,上個月朋友才從蘇門答臘專門捎來的。」

於是重整杯盤,老人端出一套鑲着金邊的精美咖啡具,拿出包裝奢華注入氮氣以防止氧化的咖啡豆,熟練地研磨起來。這種「貓屎」咖啡是產於蘇門答臘的一種麝香貓,吃下新鮮多汁的紅色咖啡果,經腸道發酵而重新排洩出來的內核堅果,通過繁複的清洗加工製作而成。它特殊的濃郁香味,曾經是印尼進呈荷蘭王室的貢品,至今乃是世上最為昂貴的咖啡。隨着老人研磨的沙沙聲,一縷縷香氣已開始飄溢出來。望着這香氣瀰漫的偌大一落大厝,我們信口問道:「你孩子呢,沒和你們住在一起?」

老人唉了聲:「年輕人,住不慣鄉下嘍!」接着又半是感嘆半是喜歡地說:「這小子,命好,不像我們。八九歲跟我從印尼排華回來,在國內讀的書。二十來歲,正趕上開放,便像脫繮的野馬,拿着安溪的茶葉南北亂闖。現在總算安定了,在北京開了間小公司,專賣安溪的烏龍茶和德化的牙白瓷。家搬到縣城去了,置了樓,說是方便探購。不過還算有孝,找了個遠房親戚來照料我的生活,三天兩天一通電話,十天半月回來一趟。我這日子過得安生!」

壼裡的水燒得咕嘟嘟響。「貓屎」咖啡的沖泡規矩嚴謹而繁多,要有專用的虹吸式塞風壼,水要沸騰一分四十五秒至兩分鐘,溫度達到九十六度C,水壓九至十atm,才移開火源,用冰濕毛巾反覆擦拭咖啡壺底,讓水溫急速下降,表面呈現出金黃色的綿細泡沫,不能加糖也不能加奶,還不許用湯匙攪拌⋯⋯老人細細地說道,嚴絲不苟地操作,彷彿他正在創作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面對自己生命的一件傑作。

一股濃郁的咖啡的焦香在廳屋裡迴盪。我們端起杯子淺斟一口,入喉苦澀無比,瞬即一種特殊的芳香穿透全身,齒頰之間生出薄荷般的甘爽。老人瞇細着眼,淘醉在自己的傑作之中。我們也醉了,不知是因這咖啡,還是為這老人。

這一杯苦澀的咖啡,喝到這裡,才品出了一點滋味⋯⋯

 


劉登翰,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社會職務,已退休。現為兩岸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專家委員,海峽兩岸文化發展協同創新中心首席專家。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新詩、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及兩岸文化研究。已出版學術論著和文學作品集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