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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登翰 : 咖啡姻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咖啡飄香」專輯

作者名:劉登翰

姻親在馬來西亞風光綺麗的山城怡保經營一家咖啡店。

客似雲來,只因為店裡的咖啡氣韻生動。

泡咖啡的那個人,大家都叫他「宏叔」。高高瘦瘦的身子,套一件圓領短袖的汗衫,配一條款式老舊的黑褲子。汗衫洗得雪白,褲子卻如現磨墨汁般黑得發亮。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看似樸實無華,但卻不動聲色地展現着一絲不苟的講究;而這,和他一貫做事的方式是一致的。

每天,天泛魚肚白時,宏叔便到咖啡店來,把水燒開,將所有的杯子一個一個仔細地燙過。

客人陸陸續續地上門後,宏叔便開始一日之生計了。放在密封大桶內的咖啡粉,是他的寶貝,誰也動不得。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當天該用的分量,置入小罐;然後,再酌量地將咖啡粉舀入白色的布袋裡,那布袋,形狀宛如聖誕老人的長襪子,不過,咖啡漬已將它暈染成了淡淡的褐色。宏叔把布袋放入金色的長嘴銅壺裡,再將煙氣嫋嫋而尚未達至沸騰的熱水分成好幾次慢慢慢慢地注入布袋內。他說,第一次注入水,是讓咖啡粉溫柔地接受水的問候;倘若一開始便注入太多水,咖啡粉以為洪水來襲,受到驚嚇,香氣便萎縮了。第二次注入水,是讓咖啡從酣眠的狀態中甦醒過來,精神奕奕地接受水的淋浴。第三次注入水,是讓手腳已經伸展開來的咖啡緩緩釋放香氣。第四次第五次注入水,是讓咖啡在茁壯的過程裡把圓滿的自我呈現出來。嘿嘿嘿,閒時喜歡閱讀武俠小說的宏叔,說起話來也是有滋有味的。他還作了一個妙不可言的比喻,他說呀,咖啡粉猶如初生嬰孩,柔嫩而又敏感;給咖啡粉注水,就好像給嬰兒餵奶,必須卯足精神,而且,手勢一定要溫柔。山城水質清洌甘甜,和咖啡粉是天作之合呢!有人問宏叔關於泡咖啡的理想水溫、咖啡粉和水的「黃金比例」,宏叔始終守口如瓶。商場如戰場嘛,僱主一向善待他,忠心耿耿的他當然「知恩圖報」啦,誰也休想從他齒縫裡撬出一個字。

泡好的咖啡,就穩穩妥妥地盛放在厚厚的小瓷杯裡,捧在手上,篤篤實實的,有一種讓人很心安的感覺。

宏叔泡的咖啡,個性彰顯,在那醇厚的香氣裡,凹凹凸凸地展現着層次不同的芳馥;當咖啡興高采烈地流經味蕾時,原本神秘兮兮地鎖着的香氣,便一點一滴地流淌出來,曼妙無比地在味蕾上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浪花。山城怡保美食遍地,饕餮特多,這些刁嘴刁舌的人在品嚐宏叔的咖啡時,都不約而同地感受到咖啡裡跳躍着的生命力,有人甚至還打趣地說,宏叔的咖啡就像是「液狀的罌粟」,一喝就上癮,欲罷不能;再喝呢,魂魄就晃悠悠地被它牽走了,所以呢,每天到這咖啡店來的人,都是要來尋找自己失蹤了的魂魄的。

儘管宏叔泡咖啡的手法不俗,然而,我們卻也都知道,如果沒有優質的咖啡豆,再好的功夫也難以施展出來。

宏叔選購咖啡豆,絕不假手於人;而將咖啡豆化為咖啡粉的整個過程對他來說,大大小小的細節都馬虎不得。宏叔堅信,咖啡豆在舂成粉後,原本禁錮於咖啡豆裡那濃濃的香氣有一部分會無可奈何地消散掉,因此,他每次只做足夠幾天用的分量。

晚上,在闃無一人的廚房裡,他心無旁騖地生起爐火,讓沉甸甸的平底黑鍋舒舒服服地坐在爐子上,再把質地絕佳的咖啡豆倒入鍋子內。驀然投奔自由的咖啡豆,興奮難抑地在鍋裡又說又唱,花團錦簇的聲音好似長了翅膀一樣四處飛動。這時,宏叔瘦削的手臂就好像上了發條般,不絕地在鍋裡翻炒着,一刻也不鬆懈。老實說吧,單單站在一旁看,我已經覺得疲累不堪了,遑論動手去炒!

宏叔的手臂,宛若風車般,非常有規律而又非常有節奏地讓咖啡豆在鐵鍋內快樂地跳舞。咖啡豆的香氣在色澤變深時漸次釋放,氤氤氳氳地浮在廚房裡,像個綺麗的夢。宏叔不敢掉以輕心,雙手持續翻轉如飛輪。當咖啡豆變成深沉的褐色時,宏叔加入了適量的牛油,顆顆渾圓的咖啡豆像上了釉彩,晶晶發亮。這「畫龍點睛」的牛油,使咖啡變得香滑順喉。有人學宏叔,也在焙炒咖啡豆時加入牛油,遺憾的是,泡出來的咖啡上面卻囂張地浮着一層跋扈的油。反觀宏叔的咖啡,暗香內蘊,油不外露,喝後回甘綿長,讓人不由得不衷心嘆服。萬物有情,我想,咖啡豆應該是感受到宏叔對它們全心全意的愛,因此,想方設法報答他,含蓄地讓牛油的香氣鑽進它們的靈魂裡,泡成的咖啡,當然也就沒有膩膩的油光啦!

炒好的咖啡豆在攤涼之後,宏叔不肯以便利快捷的機器研磨成粉,他逆道而行,選擇用木臼和木杵去舂。宏叔認為,每顆咖啡豆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如果一視同仁地用機器去碾它們,碾出來的香氣,是呆板的、死氣沉沉的。如果用杵去舂呢,一顆顆咖啡豆獨特的香氣會活潑地飛竄出來,互相撞擊,形成百溪歸海的斑斕面貌。

宏叔舂咖啡豆,神情虔誠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他坐在一張矮櫈上,腰身扳得直直的,臂力強勁的手,一上一下地舂着、舂着。牆壁上那清晰的影子,絲毫不敢怠慢,也一上一下地舂着、舂着……舂出了一種纏綿繾綣的香氣,也舂出了一種敬業樂業的古老情操……

宏叔一直保持獨身,然而,有人卻明確地指出,他已娶妻多年,他愛妻的名字就是「咖啡」。

這話,可一點兒也沒誇張。  

宏叔和咖啡,姻緣天定,廝守終生。

七十三歲那年,宏叔心臟病爆發,猝然而逝。

他去世後,姻親僱用了另一個泡咖啡的人吳伯,雖然他在這一行也幹了許多年,可是,無論如何也泡不出宏叔的那種味道。大家都說,宏叔走了,咖啡的靈魂也隨他而飄逝了。

更奇的是,次年,姻親接到了政府的一紙公文,傳達拆遷的通知,因為那個地段要充作城市發展。

宏叔死了,咖啡的香味也死了,現在,就連咖啡店也死了。

從此,宏叔和他的咖啡姻緣,遂成了山城一則不老的美麗傳說。

 

 

尤今,原名譚幼今,為南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大學畢業後曾先後服務於國家圖書館、南洋商報,也曾執教於中學及初級學院。現專事寫作。已出版小說、散文、小品、遊記等一百四十一部。1982年及1992年,散文集《沙漠裡的小白屋》和小說集《燃燒的獅子》榮獲新加坡全國書籍發展理事會所頒發的書籍獎。1991年,獲頒第一屆「新華文學獎」。1996年,獲頒第一屆「萬寶龍──國大藝術中心文學獎」。2001年,自傳《文字就是生命》出版。2007年,受邀成為首位成都駐城作家,《繽紛城事》一書於2008年同時於中國內地和新加坡兩地出版。2007年,小品文集《傷心的水》被翻譯為印尼文。2008年,《尤今小說選》被國家圖書館管理局遴選為全民閱讀運動「讀吧,新加坡」指定讀本。2009年,榮獲新加坡新聞與藝術部頒發的「文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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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杯苦澀的咖啡       

 

一縷濃濃的咖啡的焦香味,越過歲月的蒙塵,沉沉地墜落在我的心中。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偶遇。為了追尋一首民間流傳的長篇說唱《過番歌》,我們來到這座叫做善壇的閩南山村。閩南瀕海,但並不是每個地方都可以聽到濤聲,像我們現在正要進入的這座村子,就深藏在一片大山之中。儘管山路踦跿,百多年來,仍有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把山裡人引向大海,引向那個凝結了我們幾輩先人心魂足迹的渺渺的異國他邦。

我們已經在這片山海相間的閩南土地上,流連了半個多月。我們走進一座村子又一座村子,在榕鬚紛拂的曬穀埕,在青瓦紅磚的農家大厝,一曲又一曲地聽着鄉間老人為我們演唱那些如晨霜夜露即將消失的過番歌謠。他們互相提醒着,訂正着,補充着,像咀嚼着自己生命曾經的每一個細節,一首又一首地把這些流傳了幾代人含着酸辛和苦譅的謠曲,從歲月的深處挖掘出來,曝曬在今日榕蔭下花花的陽光中。

半個多月,我們就沉浸在這種如夢如幻的往昔追尋中。

這次尋訪,源自於一脈遙遠的因緣。上世紀六十年代,一位法國的青年漢學家施博爾來到台灣做道教的科儀研究。他的有心讓他走遍大半個台灣,並收集了大量流傳於民間的歌仔冊唱本。他在《台灣風物》上發表了一篇〈五百舊本歌仔冊目錄〉,引起台灣學界的注意,研究歌仔冊便從寂寞中逐漸成為一門顯學。由廈門會文堂刻印於清未民初、署名「南安江湖客輯」的三百多行唱本《新刻過番歌》,就是其中的一種。施博爾回到法國,將這部用閩南方言寫成的長篇說唱,介紹給專事研究東南亞文化的同事、法國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蘇爾夢教授和她的先生、法國遠東學院院長龍巴爾教授。198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以十八世紀貴州夜郎國作為學位論文的蘇爾夢和他的夫婿龍巴爾,攜帶這部唱本,來到福建社會科學院尋求翻譯。因緣際會,我有幸接下這份工作,並開啟了我後來關於過番歌資料的搜集和研究――此是後話。198989月間的這次閩南之行,便是這樣開始的。

我們一行:一對法國夫婦和一個閩南漢子,穿梭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還少有異邦人迹的閩南鄉間小道,自然惹人眼目。龍巴爾本有幾分貴族血統,但他一身牛仔加襯衫的打扮,卻也樸素平實,只有他襯衫領口間常圍着一條綢質的彩色圍巾,才透出幾分法國男人的瀟灑浪漫;自稱是農村出身的蘇爾夢,在印尼住過幾年,最為適應這個環境,有時甚至還赤着腳和尾隨的孩子打鬧。只是連着十幾天整日泡在閩南鐵觀音醇厚的茶香裡,開頭還不斷稱讚,漸漸卻顯出有點不適,私底下悄悄地說:如果有一杯咖啡就好

我們最先來到南安縣,這是施博爾收集的《新刻過番歌》的出產地。這首長篇說唱描述一位破產農民,迫於生計漂泊南洋的故事。故鄉難離親情難卻,他一步一回頭地循看由南安到廈門搭乘洋船所經路線:溪尾――嶺頭――官橋――安平的沿途景致,唱出心中的不捨、無奈和茫然;七天七夜大洋波濤的喧吼,把這個孤獨無助的落番者,送到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邦。人地的生疏和謀生的維艱,讓他嚐盡了更甚於大洋波濤的起落人生和命運波折。無盡的鄉思之苦和現實的謀生之難,終於讓他悟出了「勸恁這厝那可度,番平千萬不通行」。「過番歌」保留下萬千蹈海落番者的一份失敗的人生記憶,是表面敷着金光的「番客伯」們背後都曾經歷過的那份酸辛。它在十八、十九世紀以長長短短的歌謠和不斷𧗠生的異本,在民間廣泛流傳,正是那段歷史夕照斜陽般即將退去的一個證明。   

當一撥又一撥老人圍坐在月色瀅瀅的曬穀埕上,或者紅磚大廳擺置祖宗牌位的香案前,用蘇武牧羊調、孟姜女哭長城調或者歌仔戲的雜唸調,斷續地哼着這首傳唱百年的古舊謠曲時,他們幽幽的眼神和滄涼的聲音,讓人難忘。就是在這樣的座談中,一位從安溪做茶到南安的老人不經意地說起,安溪也有一首過番歌,小時候他聽過,比南安這首還長,是從安溪一路唱到南洋去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正是這不經意的一說,讓我們一路從南安追蹤到安溪的善壇來。

善壇在上安溪,是個山區。我們走在村中,總感到腳下不斷在上山下山。閩南人下南洋,應當是從靠海的人家開始。瀕海的人生,習慣了波盪濤湧,由近海捕撈、養殖走向遠海經營,乃至落番謀生,都順乎自然。然而當這種越洋走海,發展向深深的內山,成為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潮流,可見為命運驅遣的人生推力,有多麼強大。深藏大山之中的善壇,變成了著名的「僑鄉」,這背後藏着多少辛酸和無奈,只有這一命運的親歷者才能體味。

七八位老人應邀來到村中的一座小樓,底層還堆着剛收割的稻子,溢滿了莊稼的清香;樓上是一個敞開的廳屋,像是昔日留下的村委會辦公的地方,四壁還留着殘破的標語,如今成了老人閒聚和年輕人玩樂的場所。幾位老人都有過過番的經歷,大約也都像「過番歌」的主人公那樣,飽嚐了謀生的艱難和鄉思之苦,才毅然返回家鄉。他們對這首流傳在安溪的四百餘行的「過番歌」的熟悉,彷彿一句句唱的都是自己。唱詞中有期待也有失望,有甘辛但更多的是苦澀。他們沉浸在回憶之中的那種五味雜陳的神情,深深感染了我們。曾經在印尼三年採錄華人寺廟和墓誌碑銘的蘇爾夢,有着特別強烈的感受。華人謀生異邦,並非全都落荒而逃。少數僥倖獲得成功的人士,他們創業發家的傳奇,大多留在傳說和故事裡;而銘刻在更貼近百姓人心的民間謠曲,表達的幾乎全是傷心、悔恨和苦痛。歷史將怎樣看待這份沉在底層的民間記憶,全面而正確來講述這個被表面金光敷滿了的過番故事?

這個座談會實際上是個採風會,雖然與會者沒有一個能夠完整地唱完這首長篇歌謠,但他們互相提醒、補充,終於能把四百多行唱詞回憶得八九不離十。特別引起我們極大興趣的是唱詞的最後兩句:「要知此歌誰人編?去問善壇鍾金仙。」

歷來民間歌謠、特別是長篇說唱,都是在流傳中經不同傳唱者不斷的豐富、補充、修正而最後完成的集體創作,很難像文人作品那樣有專屬的作者。那麼這位被明白寫進唱詞裡的「鍾金仙」(「仙」是一種遵稱),究竟是誰呢?是這部長篇歌謠的最初創作者,還是在它的流傳成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傳唱者?

鍾金確有其人。一位也在關注這部歌謠的中學老師告訴我們:鍾金,安溪善壇人,1879年生。小時讀過六年私墊,識文斷字。二十二歲那年迫於生計,辭別雙親和新婚的妻子,過番來到當時尚屬馬來亞的實叻(新加坡)和檳榔嶼,當過「龜里」(苦力),起早摸黑扛木炭、揹米包,歷盡艱辛。幾年後忍不住鄉思之苦,兩手空空手返回家鄉。據說他返鄉之後常常編歌勸人:「番平好趁(賺)是無影,勸你此路呣窗行(不可行)」。特別喜歡哼着這首「過番歌」,一段一段地教給鄉親們演唱,引起許多同是過番者和他們親人的共鳴,每每噙淚唱至夜半還不捨散去。鍾金的經歷和「過番歌」所唱的相似,歌中所述的過番路線,就是從善壇的土塘出發,經阪頭、龍門、東嶺到廈門搭船,這是所有過番者三步一回頭留戀不捨的必經路線。它成為肯定鍾金是這首「過番歌」作者的重要證據之一。然而唱詞最後兩句所說的:「要知此歌誰人編,去問善壇鍾金仙」是甚麼意思?已於上世紀三十年代作古了的鍾金老人,會怎樣回答呢?

這是我們心中揮之不去的一個疑問。

有幸的是這位中學老師告訴我們,鍾金還有子裔留在善壇。這個驟來的消息,讓我們在欣喜之中決定立即前去拜訪,或許從這位鍾氏後人身上還能尋得一點線索。

翻過一道坡坎,眼前一幢經過修葺改建的傳統老厝,紅磚鋪地,青石砌牆,在一片土屋中顯得精神。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客氣地把我們迎進門來,只見天井後的一進大廳,撤走了香案擺上沙發茶几,儼然成了中西合璧的客廳。同行的老師介紹說這就是當年鍾金的孫子。老人精神硬朗,言談舉止可以看出是經過世面的。我們說明了來意,他卻露出一臉茫然。他聽說過自己有一位會唱歌仔的祖父,卻無緣親耳聆聽祖父的歌唱,也未曾從父親的手上接過祖父遺下的一紙半頁歌仔冊之類的家傳。倒是秉𠄘着祖輩的傳統,祖孫三代都曾經過番到了南洋。儘管祖父屢再編歌勸世,莫去南洋,但抵不住命運的驅遣,他們還是在天災人禍接踵而至的無望中走向大海。略有不同的是,父祖兩代都只在南洋淺嚐輒止地待了三五年,唯他這輩一去三、四十年。他當過苦力扛過蔴包,在莊園割過橡膠種過咖啡,還在錫山裡採過礦。在渡過了最初的難關之後小有積蓄,便開店學做生意。他從實叻到麻六甲和檳榔嶼,也從馬來亞來到印尼。他期待事業能有起色,光宗耀祖回到家鄉改變父祖輩的命運。然而不幸卻遇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印尼大排華,店舖被燒了,財產被搶了,幸好祖國派船把他們接回故鄉。海外拚搏數十年依然兩手空空,到了晚年他常常恍惚:該詛咒的是命運嗎?

我們一時無言,只有氤氳的茶香在空曠的廳屋飄嫋。老人喝不慣時下流行的清香鐵觀音,只喝傳統製法的老欉水仙,用一把鐵壺在炭爐上燒水,塞得滿滿的紫砂壺裡,倒出來的茶汁濃似醬油,入口的苦澀絕非尋常茶客所能接受。老人不斷添水,我也頻頻舉盞,唯有龍巴爾和蘇爾夢,只是禮貌的抬抬手,並不真喝。這情景讓老人看到了,「哦,這裡還有兩位法國朋友呢!我們改喝咖啡吧,我有上好的印尼『貓屎』,上個月朋友才從蘇門答臘專門捎來的。」

於是重整杯盤,老人端出一套鑲着金邊的精美咖啡具,拿出包裝奢華注入氮氣以防止氧化的咖啡豆,熟練地研磨起來。這種「貓屎」咖啡是產於蘇門答臘的一種麝香貓,吃下新鮮多汁的紅色咖啡果,經腸道發酵而重新排洩出來的內核堅果,通過繁複的清洗加工製作而成。它特殊的濃郁香味,曾經是印尼進呈荷蘭王室的貢品,至今乃是世上最為昂貴的咖啡。隨着老人研磨的沙沙聲,一縷縷香氣已開始飄溢出來。望着這香氣瀰漫的偌大一落大厝,我們信口問道:「你孩子呢,沒和你們住在一起?」

老人唉了聲:「年輕人,住不慣鄉下嘍!」接着又半是感嘆半是喜歡地說:「這小子,命好,不像我們。八九歲跟我從印尼排華回來,在國內讀的書。二十來歲,正趕上開放,便像脫繮的野馬,拿着安溪的茶葉南北亂闖。現在總算安定了,在北京開了間小公司,專賣安溪的烏龍茶和德化的牙白瓷。家搬到縣城去了,置了樓,說是方便探購。不過還算有孝,找了個遠房親戚來照料我的生活,三天兩天一通電話,十天半月回來一趟。我這日子過得安生!」

壼裡的水燒得咕嘟嘟響。「貓屎」咖啡的沖泡規矩嚴謹而繁多,要有專用的虹吸式塞風壼,水要沸騰一分四十五秒至兩分鐘,溫度達到九十六度C,水壓九至十atm,才移開火源,用冰濕毛巾反覆擦拭咖啡壺底,讓水溫急速下降,表面呈現出金黃色的綿細泡沫,不能加糖也不能加奶,還不許用湯匙攪拌⋯⋯老人細細地說道,嚴絲不苟地操作,彷彿他正在創作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面對自己生命的一件傑作。

一股濃郁的咖啡的焦香在廳屋裡迴盪。我們端起杯子淺斟一口,入喉苦澀無比,瞬即一種特殊的芳香穿透全身,齒頰之間生出薄荷般的甘爽。老人瞇細着眼,淘醉在自己的傑作之中。我們也醉了,不知是因這咖啡,還是為這老人。

這一杯苦澀的咖啡,喝到這裡,才品出了一點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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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登翰,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社會職務,已退休。現為兩岸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專家委員,海峽兩岸文化發展協同創新中心首席專家。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新詩、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及兩岸文化研究。已出版學術論著和文學作品集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