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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正 : 拒絕膠囊的咖啡人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1月號總第383期

子欄目:「咖啡飄香」專輯

作者名:宇文正

最近膠囊咖啡忽然席捲整個台灣。各大賣場、百貨公司,總有一個小攤位,有人不斷煮着咖啡,來往顧客人手一小杯試飲,他們不是賣咖啡,聲稱推廣的是「咖啡吧」,請你把膠囊咖啡機買回家,就擁有了一整個咖啡吧。回到家打開電視,又見膠囊咖啡機,告訴你輕鬆享受完美咖啡時光,想喝甚麼來我家。連喬治克隆尼最近也不賣(廣告)啤酒,賣起了膠囊咖啡!

我試喝過,味道不差,又如此方便,看起來這種產品完完全全適合我「這種人」。哪種人?每天一起牀,眼睛還未適應光線,心智還在昏迷狀態,雙腳就自動走到咖啡機前按下開關熱機,一杯拿鐵配兩片烤吐司,匆匆完成早餐;中午進辦公室前,先去星巴克、湛盧或是便利商店報到帶上一杯咖啡才開始工作;晚上如有聚餐,吃飽了也不介意再來一杯咖啡的「這種人」。

喝多了不會睡不着、心悸、胃痛、拉肚子嗎?不會,都不會!不喝我反而會頭痛、精神不集中、渾身不舒服。近年各種健康資訊中,我最喜歡看到的便是喝咖啡可防癌、降低帕金森氏症、糖尿病風險、預防阿茲海默症、保護肝臟、減少中風機會、抑制哮喘、消除憂鬱、燃燒脂肪、改善多種腦部功能等等等,反正只要說咖啡好話的我照單全收;凡說咖啡壞話的,諸如導致骨質疏鬆、加重膽結石症狀,甚麼牙齒變色、易患關節炎、影響睡眠品質,我全部裝沒看見。

如此酗咖啡,是否特別講究,非頂級咖啡不喝呢?也不會。我對咖啡是能屈能伸的。在優美的庭園咖啡裡,可以靜靜喝杯手沖咖啡,細辨茉莉、玫瑰、佛手柑的香氣,閱讀隨身帶着的小書。在報社工作時,可以喝一杯四十幾元台幣的7-11熱拿鐵。在一些演講場合,主辦單位提供給我三合一即溶咖啡,雖然對於甜味略有微詞,我還是接受的。就是不能沒有咖啡!前兩年曾到長沙文藝交流,旅途中找不到咖啡館,一路想咖啡想得心都痛了。還揚言轉業,要到湖南來賣咖啡!

既然酗咖啡,對咖啡的品味又頗能隨遇而安,並不執著,照理應該欣然接受十分便利、品質不惡的膠囊咖啡,其實不然。

正因為隨遇而安,並不挑剔,咖啡帶給我的記憶豐富多彩。有人以明信片保留記憶,有人以錢幣記錄行腳,有人以書籤、湯匙、杯子、相框、石頭各式紀念品收藏走過的世界,我以咖啡記憶,因為那是第一次出國旅行最深刻的記憶,甚至可說是我愛上咖啡的起點。在那之前,咖啡都只是考試前臨時抱佛腳的提神飲品,談不上享受。

我第一次出國就到了遙遠的德國,在曼谷、阿姆斯特丹轉兩趟機,到了法蘭克福再轉德航火車,才千里迢迢到達當時是西德首都的波昂,大哥大嫂在那座古城裡唸書。我一待待了兩個多月,從冬天待到了春天。那時我的情感、工作都陷入迷茫,心情苦悶,哥哥要我出來散散心,慢慢再想想吧。

我每天從哥哥家看着窗外光禿禿的樹,看着它的樹梢長出新芽,看到它覆滿綠葉,好像初來時那蕭瑟的景致只是我的想像?至今,只要聞到咖啡的香氣,仍能把我帶回那二十多年前的窗畔。每天哥哥嫂嫂一大早出門上課,暖爐上留一小壺咖啡焙着,讓我獨自在家晃盪,端着咖啡,從窗前眺望樹葉的變化;對面齒模工作室穿白袍的工作人員,偶爾抬頭與我四目交會。近午時分,我獨自搭車進城跟哥哥嫂嫂會合,等待他們課餘出來陪我吃飯。我在城裡遊逛,累了,歇腳處還是咖啡店;天氣稍微暖和,到處便擺出了露天咖啡桌。

咖啡成癮,可能就從這段時日開始的吧。回台灣時我買了些咖啡粉,沒煮完的,被我帶到了美國。那個夏天我到洛杉磯唸碩士,才真的開始了無日不咖啡的人生。

我工作了五年才出國唸書,那五年裡,在一個又一個雜誌社、報社之間流浪,做過各種路線的記者,連證券都跑過,心始終煩躁不安。最後一職是中國時報的音樂記者,回到文藝世界裡,以為終於能夠安定了,才明白長久以來的躁動,原來不是工作環境的問題,不是待遇的問題,有個不知名的東西隱隱召喚着自己。我拋下工作重回校園,讓自己真正安靜下來。每個早晨,坐在小廚房的餐桌前,慢慢喝着一天開始的第一杯咖啡,看着窗外遠方的棕櫚樹,問自己:然後呢?

然後開始了寫作。真是奇妙的轉折,不再害怕,不再擔心眼高手低的挫折,告訴自己:就寫吧,管它呢,也就忽然跨過了從少女時期以來極度在意別人眼光、評價的心理障礙。而寫作時,最給我安全感的伴侶,便是咖啡。

從此二十年歲月,無日不可無此君。我又如此的喜歡旅行,每一次出國時,都會去尋訪當地人喜歡的咖啡豆帶回來,好像因此,異國假期就能夠隨着咖啡的香氣延續一段時日。

到巴黎,要去雙叟咖啡館、花神咖啡館,也要從那些地方帶回幾包咖啡。昔日波斯灣戰爭爆發,法國百姓擔心戰爭導致物資缺乏,瘋狂搶購日用品,好笑的是,結果哄搶的不是麵粉、通心粉、沙拉油,而是咖啡和砂糖!從這些咖啡館拎着咖啡豆出來,覺得自己也成了巴黎的一分子。有一年冬天在巴黎,聖心堂附近帖特廣場上,讓街頭畫家為小孩畫張像。那位中年女畫家,對小兒讚不絕口,說這孩子長得真好。我們也虛榮起來,耐心十足地等待,不介意她可能對每一對父母都這麼說。畫着畫着,細雪飄了下來,我們就站在雪中完成這幅小畫。畫完我們跑着躲進小咖啡館,小孩喝熱巧克力,我和先生喝卡布其諾。冰凍的手慢慢化開,三人望着窗外細雪飄落,「下雪耶!」好像這才意識到南方來的我們,真遇上下雪了。

到維也納,自然要去中央咖啡館,要去哈維卡咖啡館,要喝Melange,要配個奶油圓蛋糕。到布拉格,得去羅浮咖啡館,也許早餐就可以來了,起士、火腿、一整籃的麵包,搭配一杯卡布其諾;斯拉維亞咖啡館適合傍晚後來,不是為壁上的油畫,是為現場的鋼琴演奏。

在夏威夷,更一定要帶回當地特有的咖啡豆,微酸,微甜,微微的堅果香。專賣店裡,老闆娘指着架上價格不菲的Kona,說那是Number one,老公指着一旁價格略低者,問那是Number two嗎?老闆娘噗哧一聲笑出來。回台後,每有人動手煮那包咖啡,家人便會確認一聲:「是Number one嗎?」

我們一家年年旅行,四處旅行,帶回各式各樣的咖啡。家裡的咖啡機,領教了偏苦偏酸、高貴廉價,環肥燕瘦種種的咖啡,那是旅行的延續。那是夏威夷的陽光,是巴黎的細雪。如果換成了膠囊咖啡機,那麼就只能使用同一品牌廠商提供販售的咖啡膠囊,像穿制服,品質如何是其次,我們將失去了所有與咖啡一同帶回的探險,嘗試,歡笑,徬徨。咖啡,是記憶的還魂草。


宇文正,本名鄭瑜雯,福建林森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南加大東亞所碩士,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短篇小說集《貓的年代》、《台北下雪了》、《幽室裡的愛情》、《台北卡農》;散文集《這是誰家的孩子》、《顛倒夢想》、《我將如何記憶你》、《丁香一樣的顏色》、《那些人住在我心中》;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傳記《永遠的童話──琦君傳》及童書等多種。曾獲中國文藝獎章、作品入選《台灣文學30年菁英選:散文30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