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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 堅 : 陳忠實在溫哥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2月號總第384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亞堅

作家陳忠實2016年4月29日7:40在西安辭世,享年七十三歲。當日,網站的新聞欄目幾乎都登載了這個消息並報道說:長篇小說《白鹿原》是陳忠實的代表作,是一部渭河平原五十年變遷的雄奇史詩,一軸中國農村斑斕多采、觸目驚心的長幅畫卷,1997年榮獲中國長篇小說第四屆茅盾文學獎。

應加華作協邀請,1995年陳忠實偕同《西安日報》記者龐進、西安師院教授王仲生訪問過加拿大。他5月3日從鳳凰城飛抵溫哥華,筆者和一些作家記者都等在機場出口處。因未謀面,大家舉着牌子,上書陳忠實,極目審視每一個旅客,惟恐失之交臂。誰知此舉實屬多餘,陳老師施然步出,眾人一眼就看到了,天下誰人不識君啊。

 

作家講座鬧烏龍

陝西作家到訪溫哥華並不是來遊山玩水,而是為着增強兩地文學之交流,促進本地中文之創作。三作家抵埠即舉辦了文學講座。

那天中午參觀完唐人街,筆者建議回住處小憩。陳老師還說,睡太奢侈,只要瞇一下就行了。怕遲到只瞇了二十分鐘,我們隨即又趕回唐人街文化中心,會場一陣歡呼,大家已苦苦等了一個鐘頭。原來會場筆者訂了兩點開始使用,報紙發消息說一點開始,兩人沒通氣鬧出烏龍。但是仰仗陳老師的影響,聽眾一個也不肯走,果然等到了,並無怨言。

王仲生教授談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趨勢指出:從1949年到文革前是一個時期。作者高舉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旗幟,比如《紅旗譜》、《紅岩》、《創業史》。六十年代後期理想變為讚歌,如《艷陽天》、《金光大道》。粉碎四人幫後,中國文壇開始了復興,出現《芙蓉鎮》、《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作家對我們走過的路反思。記者龐進如數家珍般一一介紹陝軍陣容:柳青、杜鵬程、路遙、賈平凹、陳忠實等等。

 

陳忠實談《白鹿原》

一個傍晚夕陽輝煌,四十四歲的陳忠實突然感到了一種恐懼。如果到了五十歲這個年齡大關,還連一本死時可以墊頭的書都沒有,對於一個初中二年級就迷上文學的作家來說,真是太可怕了。他避開鬧市,逃往偏遠的白鹿原。蹲了四年,寫下一部「枕頭」。原來,寫完中篇《藍袍先生》後,他的思考並沒有停止,反而更為熾熱,需要用較大的作品來完成這個思考。在縣、鎮工作二十多年,鄉村教書六年,陳老師自信熟悉農村生活。西安是古都,文化積澱深厚,作者得到浸潤,也感到壓迫。好像漢唐帝后皇妃的洗腳水、胭脂汁,其芬芳惡臭,都瀰漫在天空,滲入大地,透進臣民的血液骨髓,形成封建的文明與腐朽。查閱二十大卷藍泉縣誌,包括多部貞婦烈女卷,紛亂複雜。有的詳列節操事蹟,有的僅剩張王氏、李劉氏等簡單代號。作家感嘆良久,發覺關中流傳的男女韻事,足可整理出一本東方《十日談》。官方提倡標榜的節貞精神,與坊間津津樂道的偷情傳奇,各行其是,相映成趣。顯示我們民族內心和面皮的分裂由來已久。

過去講創作原則,如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現在傾向文化心理結構小說。民族間最大差異就在於文化心理結構。

書裡有性描寫,作者下筆前就經過嚴峻思考。性問題,《紅樓夢》沒有迴避,歐美及拉丁美洲文學更不必說。戀愛最能表現一個人的精神性格,性愛是人類生活、心靈魅力的一部分,要寫人,就不能迴避性的問題。《白鹿原》中許多人物,都因一些性行為而造成命運不可挽回的走向。性,成了命運轉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人物心理分析的重要元素。如無此必要,寧可一字不寫。作者定下的原則是:不迴避,撕開寫,不做誘餌。

《白鹿原》發表引起轟動,有人勸說他功成名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是不可能再超越《白鹿原》的了。但陳老師並不消停,佳作不斷。要不是燈乾油盡,說不定還會整出甚麼又把文壇嚇一大跳。

 

陳老師人在訪問,心在工作

陳老師穩健沉着、談笑風生,有時也顯出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們以為他出來就可以放鬆一下了,其實不然。原來他一邊欣賞藍天白雲、山青水秀的異域風光,一邊還要考慮研究工作上的事情。其時電訊沒有現在方便,上網手機還是稀罕之物,越洋電話奇貴。那天他說,「家裡」有事情,沒辦法,不得不往西安打長話。電話打了一個多小時,當中主要是談作協的運作和事務,至少也用了很大的篇幅談及某作家病重沒有押金不能住院的問題。筆者在一旁「偷聽」到陳老師臉色凝重地指示:要向醫院解釋,說他是革命幾十年的老同志。其作品對文壇影響很大。希望醫院能夠接受他住院治療。可以保證,不管用去多少醫療費用,陝西作協一個子兒也不會少他們的。

有些機構選用了他部分作品,託人向他徵求意見啦,陝西旅加華人找他反映敘舊啦,同行的團友和他商量工作啦,也是他訪問活動中的內容。

 

筆者對陳老師一些瑣事的記憶

陳忠實一下飛機,明報特約記者楊慧卿馬上進行了採訪。當時正好發生了陳希同案,問其看法。陳老師毫不猶豫地答:這表示了中央反腐的決心。

報上說他為人姿態是「秦人不黨」,從不拉幫結派。筆者曾聽他說到的是「要搞五湖四海」。

種地還講個收成,作家都有個不便強調又很關心的問題――稿費。很多作家拿版稅,提成。據說能夠印兩萬本就算膾炙人口,聽講《白鹿原》雖然印了一百六十(一說是二百)萬冊,因是拿稿費,也沒有很多錢,後來報上說他講拍了電影才脫貧。一些人翻譯《白鹿原》支付原作者也就是幾千美金。筆者聽過他這樣說:能多些讀者,能把中國的文學推介到世界,就很好了,稿費多少誰管那麼多。

一天遊覽凱皮蘭奴吊橋。進了小賣部,我們關心的是貨品,他偏偏注意到有本簽名簿。打開一看,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語言琳瑯滿目的字體,但中國人簽名的就不多了。他「啪」地抽出鋼筆,大筆一揮:中國西安陳忠實。

加華作協接待過的作家不計其數,陝西作家的淳樸憨厚給人印象很深。事情已過去二十餘年,溫哥華當年接觸過他們的朋友還經常談論他們。

 

鼓勵文學新進

《白鹿原》恢宏大氣,反芻了歷史,大家一致看好其對文藝的後續影響。欽慕作家名氣,當地來找陳忠實的作家很多。老作家多為敘舊,談談文壇近事。更多的是文學新人,來聽老師談文學,增益其所不能,或者拿了自己的新作來請老師「指正」。陳老師是來者不拒,他覺得下海大潮來襲,堅持文學創作很不容易,特別是一些文學新人。筆者聽他說:我誰都不敢小覷,他是誰你怎麼知道?今天他默默無聞,明天他聲名大噪,你怎麼的?

一晚跟他聊天,陳老師鼓勵說:聽你聊我覺得你是寫得出來的,一定要堅持寫啊。不久筆者果然陸續發表了一些作品。再後來筆者搜索枯腸寫出一部長篇小說。陳老師得知還傳話過來:期待可以閱讀你的作品。誰知作品還沒發表,反而傳來老師仙逝的消息。

相信老師是騎着白鹿從容西去的,因為他的作品已生動地反映了渭河平原半個世紀的風雲,沒有遺憾。


亞堅,本名廖中堅,師範大專77屆,曾下鄉,做工,教書。1983年移民加拿大溫哥華。曾在《世界日報》、《世界華人文學》等刊物發表〈風雪同車〉、〈好市民安娜〉等約三十萬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