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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國: 理想詩人之路——序辛金順《詩∕畫:對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2月號總第384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林建國

一個理想的詩人是怎樣的詩人?詩的理想狀態我們知道,詩人的理想狀態呢?

閱讀辛金順的詩,這些問題自個浮起。可能因為看見詩人的詩,進入了一個理想的狀態。是怎麼開始的?或許可從一個不起眼的細節,一個詩人所關注着的「技藝」公案談起:格律。

 

1

辛金順在他〈現代詞八首〉的〈後記〉寫道:「新詩在五四時期,曾經歷了格律派的聲韻鍛煉,也就是以中文特有的節奏韻律,……展現詩的音樂性美感。這些詩人提倡詩的格律,主要是為了反撥胡適等自由派的『話怎麼說就怎麼寫』的白話詩,……[否則]會造成口水泛濫,以致詩魂散逸。

今天重提格律,顯然詩人認為,詩的音樂性還有努力空間。等於也在默認,胡適發動的白話新詩革命,大勢底定,否則今天格律這件事,不致如此低度開發。輕格律而重意象,是為胡適當年主打論調,靈感借自美國意象詩派。王潤華在他《中西文學關係研究》一書,綜合梁實秋、方志彤、周策縱、夏志清等人所見,指出胡適的新詩典範,尤其他1916年的「八不主義」,受到了意象派詩人龐德(Ezra Pound)1913年〈幾種戒條〉(A Few Don’ts)和羅威爾(Amy Lowell)1915年的〈意象派宣言〉(Imagist Credo)等人的影響。這番理論周濟,胡適始終沒有承認,倒是他曾露出口風說:「凡是好詩,都能使我們腦子裡發生一種──或許多種──明顯逼人的影像。」王潤華論道:「這不是意象派的精神是甚麼?」如果新詩血統可以這麼認定,則一開始,中文新詩就是現代詩(modernist poetry)。後續發展,可視作美國現代詩在中文世界的開枝散葉。

雖此,胡適當年主張之激進,仍非比尋常。在他轉借意象派說法之際,意象派才剛在英美詩壇冒出小頭,未成主流意見。據王潤華,一干留美中國學者如梅光迪與胡先驌,對英語詩稍有涉獵者,均大力反對胡適,認為意象派的所謂「自由體」實為自由落體,是在自取滅亡,這種白話詩大大不可。但胡適放棄格律的心意非常堅定,並且另有根由。王潤華從《胡適日記》還原事證,指出1915年初,胡適在康乃爾就學時寫過一首英文商籟體詩(sonnet),邀請農學院院長裴立批評。裴立讀後,「勸胡適多試驗自由詩,並指出商籟體的格律限制太多,不易自由發揮。裴立這三言兩語似乎對胡適留下極深刻的印象」(王潤華語)。

事後的發展我們都知道了。中文新詩並非沒作格律嘗試,但1949年以後,傳往台灣的新詩,除了少數詩人的音聲努力,走的是英語現代詩的路徑。驚奇的意象、大膽的譬喻(conceit),理念上與意象派的龐德、新批評傳統的艾略特遙相呼應。中文新詩藉着這番現代詩洗禮,終在冷戰的年代裡開出自創的格局。浪漫詩常見的敘事體,動輒上達千行萬行之作,因飽受艾略特等人抨擊,在英語詩裡幾近絕迹。中文詩亦步亦趨,走的亦是短小精悍路線,不再經營的還有格律。

回到商籟體的問題。西方現代詩就不經營了嗎?幾個反證。文學現代主義一般認為發端自波特萊爾,他1861年版的詩集《惡之華》,計有三成五以上詩作是格律嚴謹的商籟體,佔的比率不小。最有名的一首〈應和〉(Les Correspondances),作為現代詩開山之作,就有戴望舒的中譯作了精緻的音聲實驗,細心保留了商籟體的格律,迄今未見有其他中譯足以匹敵。現代主義抵達巔峰的1922年,德語詩人里爾克寫有《致奧菲斯之商籟體》(Sonette an Orpheus);1959年智利詩人聶魯達出版了《一百首愛情商籟體》(Cien sonetos de amor)。回頭細讀葉慈、龐德、艾略特三家英語現代詩,同樣發現他們對於音聲的經營並不含糊,只是被他們的自由體詩藏得天衣無縫。三人還有一個共通源頭:莎劇。莎翁寫的商籟體自成一家;他的「話」劇雖不押韻(採無韻體詩寫作),但格律與商籟體同(採抑揚五步格),人物對白偶爾還藏了一首兩首格律工整的商籟體,演出時聽不出來,如《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開場,《李查三世》第三幕第六景。情形很像唐詩最上乘的絕句,最口語的又往往最符合格律。同樣地,波特萊爾、里爾克、聶魯達的商籟體,若用原文朗讀,聽來就跟說話一樣。令人起疑,如果不是格律,詩恐怕還無法呈現如此的自由。

 

2

中文新詩的發端既為美國意象派,亦步亦趨的結果,可能以為意象就是詩的全部。鑒於特殊的意象有賴奇巧的修辭完成,詩人可能也就以為,修辭不夠驚人,就無「詩意」可言。這種寫詩途徑本無大錯,但西方文學史上,並非人人如此經營。首先這樣創作,求的是文字「經濟效益」,用上又緊又密的譬喻,希望達到最大視覺震撼,體現乃是「少就是多」(Less is more)一類主張。「少就是多」本屬建築現代主義口號,文學現代主義不盡適用,但與意象詩派,倒是若合符節。留意龐德〈幾種戒條〉,告誡甚麼別作,信息直指「少就是多」,胡適「八不主義」如法炮製。艾略特〈荒原〉原稿,當年交予龐德大筆一揮,除了意象鮮明部分,餘者刪成今天通行版本,奉行之修辭策略無非「少就是多」。艾略特的批評路徑,諄諄告誡甚麼詩人別學(尤其浪漫詩人),可算「少就是多」思維在批評上的實踐。格律屬於「多」的部分,難免擠到邊緣。

如果格律不見了,不見的只是冰山一角,但英語世界老神在在。究其原因,許是英語詩本身的傳統樹大根深,並不因為格律一時缺席而有所撼動。意象派以意象之名,在這座傳統山林裡修修剪剪,基本上傷不了森林本體。何況這些現代詩大詩人,告誡歸告誡,他們寫作一刻,不必然就恪守意象詩派的修辭策略:至少,從未認為寫詩只在經營修辭策略。反之,他們以意象之名另闢蹊徑,在詩的傳統森林裡作了另類散步。寫的是現代詩,繞來繞去還是同座山林。是以龐德雖號稱意象派祖師,終其一生寫作未完的《詩章》(Cantos),所架構者乃史詩格局。同屬現代詩巨匠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也寫有未完成的史詩《派特森鎮》。葉慈與艾略特相繼投身長篇詩劇的創作,致力的除了格律,還有人物、情節與事件,宗法對象不無莎劇在內。「抒懷詩歌」(lyrics,通譯「抒情詩」)現代派並非沒有經營,但若將艾略特〈四個四重奏〉這種意境深遠的「冥想式抒懷詩」(meditative lyric)考慮在內,則「抒情」在現代詩的語境裡,絕非只有低吟淺唱一種。所以如果認為現代詩只有傳統認知的「抒情」,本質只是「抒情」,是小看了現代詩。實情是,現代詩有泰半時間是在繼承古希臘羅馬以降詩的「祖業」,如史詩,如劇場,不只鍾愛跟西方文明一樣古老,於浪漫時期抵達峰頂的「抒情」。從這角度審視,現代主義作為一個文學斷代,與其他斷代(如浪漫主義)並無太大差異。差只差在彼此發生的年代,差在各有各的思潮,但各領風騷。

那麼現代詩的出現,就全然沒有意義了嗎?不妨回到「少就是多」的口號思考。「少就是多」奉行的思維是「減法」(「戒條」或是「八不」都是),得以成立,出在文學大傳統之在場壓陣,提供豐沛的資源以供揮霍(「減法」是揮霍)。要召喚傳統到場,就得同時奉行「加法」,讓「減」在「加」的條件上成立。現代詩出現之前,英語詩的傳統山林早已神木林立。如此一座豐厚的巨肺,一方面取之不盡,一方面並也令人窒息。新世代詩人唯一出頭機會,就在另闢蹊徑。他們緊貼一戰時局,敏銳捕捉都會的意象(龐德的地鐵、艾略特的倫敦),並在當代口語急遽變化的推波助瀾下,顛覆詩的語調(變得更反諷更尖銳),從而翻新詩的語言。繼承傳統是加,另闢蹊徑是減。意象詩派的一些意見,是另闢蹊徑的結果,是減。但能夠成為有效意見之前,意象派懂的不只是減法。

中文新詩的淵源僅及於美國意象詩派,外加後來的象徵派等從法國輸入,「家世」並不如人。更久遠一點的西方詩體,諸如史詩、劇場,還有寓言、傳奇、田園詩,以及難以歸類的長篇敘事,並未真正繼承。連晚近一點的浪漫傳統,同樣不見深度移植。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自成體系,新詩如何回頭焊接,一如辛金順〈現代詞八首〉所作努力,實驗還在進行,需要更多時間沉澱。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中文新詩跟英美現代詩走得太近,可能作了自我設限,認為好詩、壞詩之分,須以意象詩派的戒條作依歸,以其「減法」為宗法。甚至新詩可能已把所有的詩,想成都是意象詩。試想,今天在中文世界寫詩,多少人敢寫華茲華斯那種分段的散文,而且一寫就寫上萬行?沒有隱喻,不用奇巧修辭,白如開水,在中文世界恐遭「非詩」之議。華茲華斯看似毫無技巧之作,召喚的是龐大的氣場,中文讀者很難想像。這點觀察如果正確,則是中文新詩被意象派制約之一例。

格律被忽視是另一例。辛金順會回頭重視格律,應是看見中文詩「輕格律而重意象」此一現代詩傳統的極限。我說「極限」而非「局限」,因為重視意象經營,畢竟成就了中文新詩不少佳構,包括金順自己的詩作。看見「極限」是另有所解:這是詩人欲求突破的自覺,視野不只落在格律。若我認知無誤,則辛金順切中的是某種「加法」思維。他想要完成的,不只是格律。

 

3

我想從辛金順最難的詩開始論證:最難在於這樣的詩最具野心,視域最為廣袤,需有廿年以上的詩齡錘鍛,心境上最為懷疑也最不懷疑。這個狀態並非每個詩人都能進入,但金順比我想得更早寫到這個境地。他2012年完成的〈詩論〉,便屬這類難寫的詩。「詩論」(ars poetica)自羅馬詩人侯拉斯起,在西方即為小型文類,但難寫難工。下筆太輕,流於泛泛之談;太重,則陷細微末節之議。詩人如果不是沒有非寫不可的理由,不備有充分自信,通常不作嘗試。於是史上留名的「詩論」作品,僅寥寥數家。驚異的是,辛金順最好的幾首詩作,皆可歸作「詩論」一類──至少是「詩論」的延伸,〈註音〉(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作品)與〈說話〉皆可舉作例子。

先從〈詩論〉談起。此詩雖長僅一百三十四行,行文優雅宛如行草,細緻的美學意向在詩中層層推進。詩從取材開始,先論方法(「偶爾必須試探新的路徑,以嗅覺辨認方向」),再論如何藉着音聲,通貫遠古(「如此大音,希聲,以古今寂寞相扣」),隨後進入地理(「在南洋,詞的眼睛都在張望」),沿着歷史,抵達詩人的身世(「而童年已被歷史翻新,傳說被殖民」),直視令人無言以對的家國(「將馬來半島縮成三吋」,「詩崩潰到山水的邊緣」),以致憤極而怒,不能自已,決意以詩作終身職志(「吞吐萬噸憤怒,以中文回到/自己的神話」)。全詩情緒幾度轉折,承接莫大悲喜,不懷疑的是詩的終極意義。

〈詩論〉的命題是詩的大我,但之前詩人早有準備,寫過詩的小我,是為〈註音〉。在〈詩論〉裡,辛金順的馬華文學身世僅只點到為止。〈註音〉則直取這份私密,切入詩人的語言身世,尖銳問道:我是誰?「ㄨㄛˇ是我嗎?或是wo3」,顯然「這是一生的逃亡啊!一生,都在別人的語言裡」。結果「我的舌頭靜靜學會瘖啞」,以致所有詠唱,都是「有點失語的故事」。馬華作家尷尬的語言身世,作為故事,往往不足為外人道。詩成以後,在境外接受文學獎的禮讚,很榮幸也很感傷,同樣不足為外人道。這樣失語的故事,金順在他散文〈破碎的話語〉解釋道:「當我的〔大馬〕華語變成了〔台灣〕『國語』,於是從註音符號裡,我開始學習了變聲/身的技藝」。「僑居於『國語』之中,我不斷將自己的身體,隱匿在一首首詩的意象裡,……企望把握住真實的自己」。同樣地,他在〈註音〉裡問道:「我還會找到我嗎?」一個正面回覆:「那裡,我是你,我們是他們」,因為「註音,我們都曾經住在一起」。既然有過「曾經」,或許就足以保證「未來」可藉「註音」安身立命。口音經過「註音」幾度轉換,「我」也成為「你」了,「我們」成為「他們」。前路依舊茫茫,但「存在」一事至少有了着落。這當然是妥協,但透過詩來完成,也算有所安置。

非出身馬華文學的作者,恐難看出金順此處的掙扎如何千迴百轉。詩的大我、小我相互糾纏,微透歷史的無情與蒼涼。兩個問題考驗着詩人:一是「國語」,事關語言,一是「國家」,攸關政治。兩個問題,各還捲進倫理與美學的命題。有關前者語言部分,一如〈註音〉所示,「國語」的背後,並有一個巨大的體制撐腰。「純正中文」也者,承自前清官話系統,迄今依舊是當權者的治理名器;服還是不服,決定人在體制裡的位置。其「純正性」既是權力結果,便帶有幾分虛構。在英國其對應是BBC英語,在美國為北方白人的美語,法語則以巴黎所說為準,不會是魁北克法語。官定的馬來話,則為發源於廖內群島的商用通行語。然而,任何人都知道,這些國境之內的人們,說起話來南腔北調;連今天通訊發達的英美兩國(尤其英倫三島),依然南腔北調。法語在加勒比海更有重度的克里奧化(creolization)現象。星馬地區通行的華語,還不至於克里奧化,但面對「純正中文」,不時顯得難堪而又自卑。問題是,「華語」既是活生生的日常用語,通行那麼多人之中,面對坐擁龐大資源與權力一方的「中文」,又何必自慚形穢?

〈註音〉一詩寫的正是這種「去華文」的痛楚,以及「再中文」的非踏實感。詩人感到的是他生命的撕裂,是種華語在地生命的拔除,是「我們」在「他們」裡寄人籬下的孤寂。身為「讀中文系的人」,辛金順不避孤寂,願意守護「華文」,說明他的有情有義。然而,似乎「我們」又非進入「中文」不可。一如「國家」的問題,西方政治論述早有闡明,每個人都必須選擇進入,才能取得集體的保護。但要接受國家統治,就得割讓部分的人身自由。回到「中文」問題,詩人想問的是:我還有多少自己可以割讓?我屬「南腔」的「華語」是我的身世,無從背離。「中文」則掌握無上資源,與之斷絕是自取絕路。問題是,加入「中文」宣誓效忠之後,「ㄨㄛˇ是我嗎?或是wo3」?「我還會找到我嗎?」

詩人此處的倫理抉擇(誰可效忠?如何不作背離?),並是美學命題。曾經,馬華文學批評界有此一說,認為窳劣的「華文」須被剷除,從此改奉「中文」,否則文學質量無法拉抬。這也算一種意見,但自限於「減法」思維。〈註音〉一詩,呈現了更複雜的拉鋸。所以拉鋸,因為打從心底,詩人想要奉行的是加法。因為詩人知道,文字之外還有一個生命世界,不受「國家」或是「國語」保護,卻承受兩者魚肉宰制。宰制方式不外就是減法、鋸箭法,鍾愛的動詞包括剷除、拔除,燒芭外加霾害。「減法」若不克制,帶來就是這種生態浩劫。

辛金順的倫理立場,就在拒絕使用「減法」處置中文/華文兩相對立的美學命題。華文、華語是個在地生態,背後有個前清時期南來華人帶來的方言群,涵蓋了兩廣、閩南以及閩北所有方言。印巴移民在星馬落地生根超過百年,外加近期到岸的南亞各省移工,人口快逼近華人,可以想像當中豐富的語言生態。同時別忘了,大馬地處馬來群島心臟地帶,各種原住民的語系密集。華人如果有夠「在地」,除了掌握「國語」地位的馬來語,必因地緣關係,能操至少一種土話。加上前殖民宗主國留下的語言印記(英文),連同一樣強勢的「純正中文」,凡此種種,皆成馬華作家可以左右逢源的文化資本。辛金順2008年詩作〈說話〉,便將這些層層語言的沉澱開挖提煉,鍛鑄為詩。詩裡,母語、粵語、華語、破爛的英文彼此「雜交」,同時不忘調侃具有「國語」權貴地位的馬來語。金順的馬來文好到足以寫詩,大有資格調侃。他的文學養成,深受馬來文學撫育,對於這種淪為政治工具的「國語」,大有理由不齒(〈說話〉第VII節即題作「然而不說馬來話,就不愛國了嗎?」)。然而,〈說話〉真正觸動我的是第一節裡如歌似詠的吉蘭丹土話,行與行之間穿插詩人用漢語寫下他對潮州母語的孺慕。其實這第一節裡藏的是兩首詩,彼此交織成一首,有如爵士配上重金屬,意外成為絕美的搭配。這一節詩並是兩組歌詞的交錯,訴說兩串不同的故事,但不是彼此的翻譯,只是兩種感情的對位,兩種愛以及兩種追懷。南來方言與在地土話交織出來的語言藤蔓,在此拒絕了「國語」的切割,一併排拒「減法」指染詩人如此藤蔓的身世。如果〈詩論〉是金順寫過最難的詩,〈註音〉最為擺盪,〈說話〉則最令我無言不能自已──說它是金順最好的詩作,無法貼切形容這首詩給詩本身帶來的衝擊。但對於詩人自己,此詩意義透明得很,就是無法割捨。

 

4

辛金順出版了八部詩集,《詩/畫:對話》是第九部。如此漫長的詩齡裡,入詩題材多如恆河沙數,不只前述幾項。為了記錄自己身世,他寫過〈家族照相簿〉與〈記憶書冊〉等動人的組詩,歷史的厚度層層堆疊。他並為家鄉寫下〈吉蘭丹州圖誌〉,也為台灣寫了〈雲林市鎮詩圖誌〉。既寫「愛情絮語」,也寫〈反戰詩五首〉。詩名如〈航向〉、〈遠逝〉、〈逃行〉,說明詩人不斷移動,留下眾多旅行印象,如〈閱讀北京〉、〈金門三品〉。出身中文系,嘗與古人遊,生出〈行/草五帖〉、〈心經〉、〈古詩變奏曲〉等璣珠之作。詩的風格多變,以致風向不可預測,許是詩人學習不懈,持續實驗,包括嘗試不再有人經營的格律,用〈現代詞八首〉打造宋詞的遺韻。瞬息萬變的詩風,翻來覆去的風景,證實詩人技藝爐火處在純青的熔點。辛金順看似沒有特定風格,其實是沒有被定型了的風格。難怪詩人在市場上的賣相很難討喜,少有抓住眼球的亮片。以致今日,他詩作上的成就,沒有受到廣泛的注意。

或許應該反問:成就如此,反被低估,是怎麼辦到的?這部《詩/畫:對話》裡或可尋得局部解答。書描摹的是陳琳在中南半島所繪的油畫素描,憑藉這些寫實畫作,金順的詩一同進入尋常生活,畫裡詩中隨着萬物回歸事物的恬靜。連書中各個詩題都顯得安靜,如〈紡紗〉、〈守待〉、〈甜美的沉睡〉。甚至詩題簡得不能再簡,八成以上僅用兩字,如〈負軛〉、〈浴禮〉、〈磨日〉。以致萬籟俱靜,與恆常廝守。之前詩人並非沒寫過華麗絢爛的詩──絢爛之外,更有忿怒的詩、抗議的詩,針對不公不義極盡嘲諷之能事。然而這本詩集裡,詩人卻歸隱到尋常百姓之家。是怎麼辦到的?

以詩論詩,集中各首並未超越詩人過去的技巧試驗。但速寫色彩更濃,更隨興,詩人厚實的情感更具體溫,更可親近。也因如此,各篇詩作皆閃耀着靈光,〈祭祀〉便寫道:

 

頂着一籃信仰,神的光

讓幸福,一階梯

一階梯

從山上搖晃到了人間

清晨的露珠卻沾滿法喜

如天地走在

虔誠的瞳孔裡面

 

神聖之外,詩人並不避諱大自然裡湧動的情色,如〈水聲〉:

 

終於妳讀懂了水的唇語

剝開時間

慾望叫出妳的名字

雲和雨

都流成波瀾壯闊的風景

 

但更多時候,詩人真正不避諱的是平白的口語,直敘他的感傷和依戀:

 

貓都回家了

那些出走的影子

還會回來嗎?(〈還會回來嗎?〉)

 

這樣的詩句拙樸,幾無修飾,如被詩評界錯過,不會令人意外。然而整部集子帶來的感受,就是出奇地讓人溫暖安定。單從目錄閱讀詩題,就有鎮靜的效果。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詩人看見了甚麼?

傳統詩評,尤其功能止於分辨詩句好壞的一種,未必就能解開此處詩人寫作的動機。當詩人作了某種決定,造就安靜作為一種景致、一個美學效應,便已非出自單純審美經驗,而是某種植根於倫理的判斷。我們知道,能透過語言操作,翻新人的經驗與感受這種能力,不是詩的專利。「非詩」的廣告文案、政治宣傳等等,一樣可辦得到。如果詩的能力,在於透過語言「無中生有」,則政治語言同樣也在「無中生有」(階級對立、族群撕裂,都屬這類造業的「無中生有」)。怎麼分辨?答案就是進入倫理。《詩/畫:對話》的出現,提供了這個契機。

於是,傳統詩評如果錯過這部詩集,錯過的不會只有詩集本身。這類詩評,通常僅在意辨別好詩壞詩,並不考慮審美、倫理如何接縫。只要挑出詩句優劣,任務便算完成。其間,只要詩評位居主導地位,確認了自己作為詩評的重要,任務一樣可宣告結束。詩呢?詩不重要,詩沒有主權,詩的存在只為了詩評。但是我們能否轉換倫理立場(而非站在詩評的審美立場),想像一下:有些詩,並不寫給詩評,未必寫給詩評?像情詩,寫給情人;童詩,寫給小孩;讚美詩,寫給神;追悼詩,寫給亡故的人們。他們讀或不讀,沒人知道。就算他們願讀,並不排除,有的情詩寄不出去,有的童詩,小孩無法理解。詩評家此時願意接手閱讀,作其好壞批判,我們沒有意見,但不會改變一個事實:這些詩仍然不是為了詩評而寫。金順的《詩/畫:對話》應作如是觀:他的情詩,寫給跟萬物一樣寂寞的生命,童詩,寫給清寒生活裡無法迴避的蒼茫。辛金順詩藝之精進,無人可以否認,但寫詩信手拈來,在意的是寫作對象甚於詩評,說明詩人的自信。並也說明詩人理解,對於詩本身,還有比評價更重要的事。而這些事遠為急迫,無法等候。作了如此決定,詩人也就涉入倫理的界域。

 

5

康得在《實踐理性的批判》這部論析倫理的著作書末,曾自信滿滿寫道,無論天上的星空(真理),還是心中的誡律(倫理),他均握有十足把握,可將二者統一。很快他發現,兩者鴻溝非常巨大,有待一番未完的哲學工作為兩者橋接。隨後完稿的《判斷力批判》,前半部論美與崇偉感的部分,便在建構這道橋樑。然而,俯仰天地之間,距離如此之巨,審美怎會是橋樑?

康得自己在《判斷力批判》裡的解說非常複雜。但要化繁為簡作為本文之用,而又無傷原旨,容我借用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倫理》對康得此書的解析。拉康論道,康得三大批判所言判斷,實為一種:對象在場時,判斷結果是真與善;對象不在時,效果是美。前者及物,後者不及物,如此而已。拉康當然作了極大簡化,但旨意清楚。簡言之,審美作為判斷,可與(1)辨明科學真理的判斷(以自然界為對象),以及(2)辨明是非善惡的判斷(以人的日常實踐為對象),作出分別之處,在於審美沒有對象。說花是美的,重點不在花,而在說明「我有能力察覺到美」,花是否真的美(或是不美)沒人知道,至少尋無客觀標準。康得一個有名的說法:審美是「不帶目的」(沒有對象)的「合目的性」(判斷機制),大約便是此意。但條件是,即便是美的判斷,本質上跟真與善的判斷同為一種。儘管康得賦予此三種判斷不同專有名詞,但三者確可一塊思考。如此這般,能作審美的人,必也具備真、善分辨的能力。審美實際運作,便有科學、道德在背後支撐。

更重要的旨意在後頭。在康得體系裡,判斷能夠進行,尤其美的判斷,在在說明人是自由的。審美的意思,指人能自在地運用判斷;透過審美,人因而取得自由。當審美能讓人自己作主,審美便是倫理的。天上的星空、心中的誡律,彼此得以橋接,便在人心靈上這份自由自主。〈蘭亭集序〉有云,「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放在康得體系裡理解,應該就在定義審美。如此心曠神怡,人自然變得完整。完整,因為除了知道星子們運作有其軌迹,人的行為有其不可毀損的誡律,我還知道真、善之外,儘管沒有特定對象(我僅只「遊目騁懷」),我的判斷運作並未停下。反而,天上星空與心中誡律之間這個巨大的空間,被我的判斷力填得滿滿。我感受到的是美,且是無盡的美。

辛金順的《詩/畫:對話》所以令人深感恬美安適,就因為俯仰天地之間,沒有一件事、一個人不受他的關注。他的詩,可以始於任何一事、任何一人、任何一處,但每件事、每個人、每一處在他詩裡都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完整應是辛金順的詩所追求的,以致詩人呈現的世界沒有碎裂。個別題材入詩(婦孺、祭祀、狩獵),雖然透過不同詩篇呈現,但最終它們共同構成了世界的完整。《詩/畫:對話》甚至沒有遺漏任何一個對象:嚴格說它沒有對象,因此也就無所遺漏。

如此寫作的這部詩集,難免成為傳統詩評的挑戰。傳統詩評典範,既止於分辨詩句好壞,恐不在意詩人寫作的動機,以及動機裡的倫理考量。何況《詩/畫:對話》是詩人由絢爛回歸平淡之作,沒見有太多火花,詩評難保不會失望。說不定,政治語言、廣告文案還更精彩;反正,佳句就是佳句,管他政治宣洩還是不實廣告。問題是,政治或是廣告的無中生有,乃安那其式的唬弄,其語言操作,對於真、善兩事,視而不見、見而不理,極其獨裁。另一方面,面對權力與商品,又變得莫名其妙的奴才。無論何者,一樣把人當笨蛋,又不負責任。這種語言操作,詩只有站在它的對立面。詩評呢?詩評必須選邊,不能事不關己,否則審美將淪為毫無價值的清談。

在此我無意忽視詩評工作的重要,只是一些傳統詩評寫得毫無感情,分析詩句,有如解剖大體,忘了詩是個活跳跳的生命體。而生命只能是個整體:一個生命體並非僅只局部活着,而是所有器官都必須活着。把握生命,等同把握一個完整的狀態,而這正是辛金順的詩所追尋的。這並意味,他詩的哲學裡沒有減法。詩寫得如此之多,抽絲剝繭之後,意思往往只有一個:就是不忍割捨。加的心法,讓他的詩作情緒飽滿。

儘管辛金順寫過不少他人難以超越的詩,《詩/畫:對話》是否進入了詩的理想狀態,基於對詩評的尊重,我們應該容許辯論的空間。但對於詩人本身我沒有懷疑,他深深帶有理想詩人的身影。在我的想像裡,他已走在理想詩人的路上。

 

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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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國,馬來西亞華人。美國羅徹斯特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台灣交通大學外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