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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 : 我的私中生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2月號總第384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莊元生

這天下午,雨後新晴,走出連日的陰霾,於是乘興要到大埔街市舊書店去,往火車站的路上,忽然想起中六時,背誦的中文課文,《禮記.學記篇》其中兩句:「時過而後學,則勤苦而難成;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

一直記得,因為親切,而且準確無誤地完全道出我數十年來的生活際遇與現實景況。

前者指我未讀大學之前,由小學至中學完全荒廢學業,基礎智識甚差,進入大學,跟同學程度相差甚遠,知恥近乎勇,發奮讀書,勤而少獲,苦學自成。

後者則指我大學畢業之後,工作上遠離學問,沒有互相砥礪的同事與友儕,一直自學,沒有論學同道之友,於見識上限於一己之見,視野受限。

回望一般人生中,最重要的中學學習階段,我卻是一盤混帳,幾乎完全荒廢學業。撫今追昔,悔之無益。

人生的一張無常大網,總是由好運與惡運交織而成,升中試在我們這一屆剛好取消,以學能測驗代替,實施九年免費教育,雖然可以升上中學,免步小學師兄師姐後塵,過早投身社會謀生,但升上的中學是家居附近的私立中學,師資與設備都奇差,與小學一樣沒有圖書館,私中歲月,師生得過且過,倒也輕鬆,沒有功課,日復一日,小學尚有暑假作業,由於私中老師年年大換新血,承接無從,所以根本沒有暑假作業,就算上一任老師有指定,在新任老師面前,同學早有默契,異口同聲謊說沒有暑期作業,也就可矇騙過關。

私中不只沒有圖書館,連基本設備的生物與化學教室,也長期備而不用,以免設施受損,花費維修。教師裡面,最堪稱典範者,莫過於教英文文法的他,每次上課,走進課室,一聲不響,在黑板上速速寫下英語時態表:He take the book,The book is taken by him……然後要求學生當堂背誦,下課之前抽背,不解釋,不理會,每堂重複上述教學程序,日日月月年年如是。

私中不同年級學生的英文文法,均由他教,他從無自我介紹,因此我們不知其真實姓名,只因其貌似粵語片的丑角周吉,大家就以此為稱,但不是人人皆知,不過,只要一講He take the book,同學個個心領神會,後來他就變成He take the book先生了。

中國語文課本〈歸園田居〉,詩云:「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我們無心向學,但這兩句卻背得滾瓜爛熟,因為我們的訓導主任花名阿雞,副校長花名阿狗,兩大行政巨頭,剛好讓陶詩兩句自然改編成:「狗吠校長室,雞鳴訓導處。」擲地有聲,絕妙好辭。

私中學生頑劣如我,與同班兩名同學,蔡頭與崩牙仔,三人成虎,經常混在一起,在校於足球場踢波,校外則賭博打麻將,我們上的是下午班,經常趁上午,二人來我家打麻將,一次讓我母親撞破,極為生氣,翌日她竟然挽着麻將牌作罪證,來到學校大興問罪之師,我們三人被訓導主任重重責罰,而母親出位的舉動更被全校師生引為笑談。以為我們會從此改過自新?錯。我們被訓導主任體罰痛打之後,更加討厭學校,所謂經一事長一智,不在家中打麻將就不會被發現,於是我們在班主任點完名之後,就帶着書包,從花圃後面,剪開鐵絲網,偷出學校,來到私中附近警察宿舍的山邊,用麻將紙牌繼續賭博尋樂,直至洞開的鐵絲網被發現修好,並派駐風紀看守為止,我們三人行,就唯有再尋其餘樂處。

我在課堂上的種種頑劣行為,不勝枚舉,終於引來一次著名的自取其辱事件。中二時,英文老師公開向全班宣佈:「有你無我!只要有莊元生在課室,我就罷教。」有這《世說新語》式的人物點評,我的聲名自然在學校不脛而走。

其實,我的頑劣反抗權威心態,大抵是小學時不幸遇上一位變態老師,被他長期折磨所鑄成。他是學校的自然科教師,當年的小學老師,我大都忘記姓名,但這位英繼布,歷年來以虐待學生取樂,讓我們沒齒難忘,其惡行罄竹難書,只舉幾件匪夷所思的事,以小見大。在我小三時,他是我們班主任,自然科以外,更教授中文科,每次默書不合格,欠一分打一藤,他以打得學生痛呼流淚為樂,所以每打一下都出盡氣力,並精研藤鞭,極為變態,他又嗜好為學生取花名,每次默書叫學生出來鞭打,總是沾沾自喜,「莊元死,快出來受死。」

更屈辱一次,我剛剪了一個陸軍頭,上課時,他無緣無故叫我出來,一邊掌摑我的頭打拍子,一邊口唸:「光頭和尚,馬騮燒炮仗,燒到霹靂叭啦咁響。」隨着節拍敲打我的頭,洋洋自得取樂。

默書不合格的鞭打,他公然開出免打條件,提供金鳳或蟬給他做標本 ,免打一次,當時流行打高爾夫球,提供一支高爾夫球棍,永遠免打。這種公然叫賄的惡劣行為,今日回想依然髮指,出自教師之口,更是匪夷所思。

大家好不容易捱過小三,以為脫離魔掌,但是以後在校園走廊,一旦不幸碰見,他的藤鞭隨意揮打,真有旺角黑警任意棍打途人,聲稱手臂的延伸,有着異曲同功之效。我最不幸一次,是小六時,一次考試途中,正在埋頭書寫,他路過走廊,突然掀起百葉簾,揮鞭抽打我後腦,轟然巨響,在肅靜試場,分外響亮突兀,在全班目光望着我低頭羞辱流淚之際,他已笑聲哈哈,揚長而去。

小學多番無故受辱,幼小心靈自此對教師與權威採取不可理喻的敵視態度。升上私中,因着更惡劣的教學環境,自是冤冤相報,頑劣更甚,讓我經常出入訓導處。年前校慶,我回校參加盆菜宴,訓導主任阿雞事隔三十多年後,還清楚記得我,當場叫得出我的姓名,並且不忘幽默提問:「現在還有沒有打麻將?」

這次校慶的盆菜宴是我畢業後,第一次回校,聚會前,沿校走了一遍,我發現當年帶給我們最美好回憶的足球場,已經消失,那時候,讀下午班,提早到校,只是為了踢足球,泥地的足球場,佔盡地利,讓私中唯一對外的佳績只有足球比賽。如今原址建成一座教學大樓,私中變成直資中學,財源充足,校內設施美輪美奐,雖信美而非吾土,訓導主任臨別時說:「明年是五十週年校慶,一定要回來啊。」言猶在耳,舊地全非,再也無心回校。

既說雞,再說狗。他不授課,日常工作是到處巡查,東廠走狗似的,以巡校尋得學生罪證為樂,狺狺而嗅,阿狗之名,由此而得。

雞狗以外,還有老鼠,蘇姓男性老師,綽號「蘇老鼠」。外貌鼠相,因而為名。

要數本校最著名轟動的盛事,必定是與蘇老鼠有關的一宗因姦不遂校園瘋狂鬧劇。八十年代,私中位處僻遠,附設有教師宿舍,在我中三時,教我西史的女教師入住其中,某夜蘇老鼠摸黑入內侵犯,在她極力反抗下,女教師被打致重傷,蘇老鼠事敗逃脫,翌日事件瘋傳校園,當大家還在議論紛紛之際,小息時段,在三層教學大樓下,大家俯瞰着羽毛球場,望見美術老師手提高跟鞋在追打蘇老鼠,繪形繪聲的因姦不遂傳聞,在眾目睽睽之下得到證實。事後,由於證據不足,蘇老鼠繼續他私中的工作,西史老師則辭職離校。

私中的頭面人物,我們均以動物命名,雞狗鼠以外,尚有最高權力的校監阿牛,他好面子之餘,操控權力之心極強,以鐵腕手法對付學生,經常在體育課檢查學生的頭髮長度,更愛指導上課,胡亂要求,許多次,體育堂考試跳木馬,有學生跳不過,阿牛怒責老師,要求木馬高度不斷降低,讓在旁負責的體育老師面目無光。學生行為不檢,阿牛當場以鐵掌痛打屁股,大庭廣眾,置學生尊嚴於不顧。

私中有國民黨背景,阿牛與妻子在校都說國語,招聘許多的新老師均是台灣大學剛剛畢業的,我中一的中文老師就經常跟我們說,他在台中成功嶺當兵的趣事,中五畢業證書的紀年也是中華民國,阿牛老婆教全校初中的國音課,她與丈夫性情相反,上課時,儘管學生吵鬧,也是寬容與忍耐。中學三年,我無數次課堂上作亂,只有一次,擲粉筆的技術稍差,打中她,太歲頭上動土,老師顏面無存,唯有被罰留堂,一輪聽不明的國語訓話之後,賠償一盒粉筆了事。其實,大家喜歡選擇在她的課堂中搗亂,多少有點報復她丈夫阿牛的心理反彈吧。

阿牛的好面子,左右學政,甚至到了偽善的地步。記得中三的農曆新年假期前,教師向每名學生派發一個公益金捐款紙袋,要求我們在農曆新年拜年時向親友募捐,還說校監指定要達至一定的數額,假期在即,大家都不當一回事,年假過後,教師要求我們交數,自然落空,在多番催交之下,同學唯有互相認捐,胡亂簽名作實,好讓阿牛以其名義捐款公益金,往自己面上貼金。

校政如此荒謬,課室猶如囚牢,上堂無心,同學最常望向窗外,對面的少年警察訓練學校,讀書不成,是許多中三同學的去路,也許由於後路在前,頹廢更加有恃無恐,所以中三課堂上,幾乎是瀰漫着末日的享受氣氛,無樂不作。

如此頹廢的私中生活,終於讓中三淘汰試鑿破混沌,私中的低質教學在公開的中三淘汰試裡,我的一敗塗地,自是必然。中三淘汰試各科滿江紅,連中文也不合格,母親一直不過問我們兄弟的學校成績,只是在暑假剛開始的某一天,她問我還想不想讀書,我茫然也惘然地稍稍點頭,翌日,她就帶我到家居附近的五金山寨廠,說是無本事供我讀書,要繼續讀書,學費要自己賺,於是整個暑假,我就在悶熱枯燥的五金工場,沒有工友,只我一人獨自思考未來的人生路向。

單調重複的五金加工程序,反而讓我腦中思維更為清晰,未來前景被迫現形,責問自己:「我不升讀中四,就要繼續如此無聊的工作,這樣我忍受得了嗎?我甘心嗎?」人的成長,往往由反問自己開始,每天在五金工場,另一個自己就向我提出疑問,逼着我思考之後回答,日復日,兩個月後,暑假結束,我回到原來的私中,升讀中四。

由於要交學費,在課室上課已不是必然,老套地說,人總是對失去的分外珍惜。老生常談,只因為此乃人性的普遍事實。初中是半日上課,中四開始全日制,五日上課,下課後,大量家庭手作,星期六日則要繼續到五金工場賺取學費。

由於工場老闆葉先生與我母認識,我母就要求老闆將我的工資全數交她,以應付家用所需,所以每次交學費我都要向她索取,遇上月頭剛好她在聯和墟小販生意較差,周轉不靈,向人借款需時,而私中總會準時在月初透過廣播,在課室的揚聲器裡點名未交學費的學生到訓導處交代,以儆效尤。所以,每到月初,許多家貧的同學都非常焦慮。

我雖然已有所覺悟,但成績要迎頭趕上,還是有一大段距離,許多由原校升讀上來的同學,情況跟我類似,所以成績甚差,校監是好面子之人,為要提升我們的成績,做法可謂匪夷所思,學生的英文奇差,所以凡用英文授課的科目,英文以外,地理、西史、經公、生物等等,全部由老師提供考試的標準答案,上課就是點名抽出學生,在黑板默寫答案。最離譜是連英文作文,全部同學都背誦同一篇範文,考試作文就是默書。我至今還記得英文老師孫先生,口黑面黑,以無言的怒目,不憤執行校監如此荒謬的教學指令。

如此出位的背默試題答案,考試題目又按照學生背誦的答案而出試題,無縫配合,上下其手,學生的成績突飛猛進,自是可期,為校監的面子增光。

學生成績如此大躍進,只滿足校監的個人虛榮,不過如此荒謬教學,預計明年新入學中四學生會卻步減少,所以學校再有新招,當時中四有八班,中五只有兩班,學校為要確保有足夠的中四學生繼續交學費,竟然在學期尾突然宣佈,只有每班前十名可以升班,其餘一律留班 。

母親知悉後,只冷冷說了一句:「考不上,無書讀。」本來我是不屑背誦必考答案的,為要升學只好將必考答案背得滾瓜爛熟,結果上次考試我是全班第二十幾名,最後這一次期末考得第三名,讓所有老師刮目相看,順利升上中五。

中四初期雖然無心向學,但因半工半讀,心態上已經逆轉,只是有興趣的只是文學,而非教科書,至於我的文學啟蒙,是中四班主任方碧華老師,她教我們中文及中國文學,雖然只有短短一年。

私中辦學方針之一是盡量減省支出,因此老師幾乎都是初出茅廬的新人,每年大換血,用以避開增薪點,在如此環境底下,大部分老師都得過且過,學生成績差也是理所當然,久而久之,老師視學生如垃圾,學生也瞧不起老師,惡性循環之下,頹廢低迷的教學氣氛籠罩整個校園。

然而,方老師跟之前教我的老師截然不同,她非常用心為我們手寫編成教學筆記,補充課文的不足,新年假期的作業是背誦古典詩詞,如今我會背誦的古典詩詞,大都得益於此。到了學期尾,她就動員全班製作一本文學性的班刊,由於我大量投稿,學期結束時,方老師就送我一份禮物,台灣綠君編的《生命之歌》。這是我的文學啟蒙書,而我亦受方老師影響,立志當一位老師,可是在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之後,輾轉斷續在幾間學校教了幾年書,始終因為性情不合,就放棄了。

後來因編輯的工作關係,在上網搜尋資料,竟意外地發現方老師的近照及消息,原來她已經在石硤尾某間中學榮休,雖然事隔近三十幾年,但是照片中的方老師,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至於那本《生命之歌》因為搬屋幾次就遺失了,早已絕版,坊間再難尋覓,及後幸運地我在台中一間舊書店,於台幣五十元三本最低層的平價書架上尋得,是《生命之歌》六本一套中的第三冊,恰巧就是當年方老師送我的那一本,世間緣法,竟是如此奇妙。

這本《生命之歌》連同中四班刊,我都珍而重之,如今每次一經翻開,我就仿如坐上時光機回到當年的青澀日子,親眼目睹自己經歷那段悲喜交集的私中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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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廣東人,香港出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台灣東海大學哲學碩士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師大及東大多項文學獎。作品散見於港台各種報章雜誌,包括《中央日報》、《台灣時報》、《台灣日報》、《創世紀》、《笠》、《明道文藝》、《幼獅文藝》、《明報》、《星島日報》、《呼吸》、《文學世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