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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鑫霖 : 我們在冰冷的島嶼上相擁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2月號總第38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吳鑫霖

白襪少年

下雨的夜晚,從便利店出來,他買了包煙,說決定抽完這煙後,從此戒煙。想了想,他笑了。那笑容依然美麗動人,即使他已經四十歲。算不上老,卻也不太年輕。那煙點着了,掛在手上,像一枚從手指上脫下來的戒指,他目光呆滯,遠處高樓,燈火的光暈瀰漫。最近他的閃光眼似乎變得更嚴重了,那點點光火,竟然放射得像顯微鏡下的雪花。他想起了十二年前,在游泳池那裡遇見的少年。

 少年叫小李。小李的容顏也開始在他的記憶裡變得模糊,在這樣的夜裡,突然想起小李這少年來,彷彿記憶的抽屜掉了一張遺失多年的小卡片,上面或許還寫着些字,字迹卻開始模糊了。小李愛穿白襪。這是他唯一還記得的小李。

 當手中的煙逐漸被燒盡,小李在他腦海裡的記憶也逐漸清晰。可是十二年前的人,怎地就那麼清楚地回憶起來了呢?他長嘆口氣,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多麼年輕,年輕得以為得到了一個男子便是得到了一個天下。他笑了。後來,游泳池不知怎地落寞了,然後關閉。雖然近幾年也曾開放過,但到底不似當初如牡丹初開般吸引人去。

 小李在這十二年裡,有了怎樣的變化?他無從揣測,只曉得自己是愈發的胖和邋遢。現在的他,穿着件褐色的皮夾克,依然穿着Nike牌子的球鞋,抽的依然是萬寶路。為甚麼要戒煙呢?也許是開始厭倦身上總被那股煙味纏捲的味道吧!

 說不清了。他轉身隔着玻璃看着便利店裡的店員,他們兩人蹲在櫃檯裡,劃動着手中的熒幕。他從口袋中掏出手機來,還是諾基亞這牌子,用了十多年的老牌子,雖然別人都勸他改用三星或者蘋果,但他都沒有接納,依然守着這個牌子,守着使用着的號碼。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把煙蒂丟進溝渠,雙手插進夾克的口袋裡,走進燈火照耀的街道中,往輕快鐵的方向走去。

 這樣一個熱鬧的城市,他忽然就孤獨了。想起了那個少年小李,或許,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孤獨。他這麼想着,想起小李和他最後一次見面時說的那句話:「我去了台灣唸書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不知道,究竟是小李不要了他,還是這段偶遇只是一場情感空窗期的意外。不過誰也沒有為誰付出更重的情感挫折或傷害,這段露水姻緣,說不上動真情。他想。畢竟,感情這回事在他身上從來沒人把它當一回事。真的不是那麼一回事嗎?他不去想,也許就不是那麼重要的一回事了。

 

時間簡史

 輕快鐵上,他身上那股煙味還在,也許是從別人那裡沾染過來的。清晨,他被窗外的陽光吵醒。太刺眼。星期天的夜派對之後,隔日的繁忙又回到原點上。期待週末的狂歡再來。但已經四十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擰乾曬乾的毛巾,再也無法像三十歲之前那樣,用着濕潤的身體和別的身體相互滋潤。

 曾經他也在網上約過一個四十歲的男人。那是個孤獨的夜晚,網絡剛興盛,論壇網站紛紛增設。是十五年前的事情。這十五年也不是沒有見過中年男子,只是命數裡,能遇見一個讓他怎樣也忘記不了的炮友是怎樣也說不清楚的。模擬那晚的情境吧?諾基亞手機傳來了簡訊,上面寫道:「晚上八點,在富都車站不見不散。」這樣文藝的用詞,他頓時有種莫名的竊喜,以為遇上了同樣喜好文藝的人。

 剛開始那幾次的相約,他們並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是以網絡的代號相稱。他叫陳皮果。他叫小魚。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給自己取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小名。Friendster那段期間,身邊的人都這樣叫他。現在他常調侃自己是老魚,但卻還在想着如何垂釣小魚。想到這裡,他笑了。

 輕快鐵上依舊安靜,除了到下一站的時候,那機械的女播報員的聲音會頻頻傳來之外,其他人雖然同在一個車廂,但都內斂沉寂地站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這樣不安分地四處張望,尤其是看着那些臉孔姣好的男子時,總覺得自己像在褻瀆冒犯着甚麼禁忌,就像當年的那個夜晚,他隨陳皮果回到他的房間裡,他坐在牀上,眼神四處張望,也有一種冒犯禁忌的挑釁。

 現在想起那個夜晚,真像蜂蜜般甜膩的往事。陳皮果當然不是新手,前奏之後,便直接進入他的身體。雖然已不似中學時第一次被隔壁班的同學入攻時那樣的疼痛,但不知為何,當陳皮果進入的時候,他竟然有回味初戀時,被進入的疼痛與快感。漸漸勃起的內在情緒,翻湧,像要焚毀魔戒的熔岩,被斷開的魂結鎖鏈。

 幾次約會之後,陳皮果始終堅持在他家裡完成做愛的事情。他屈指算算,跟陳皮果在一起,一維持就維持了一年半。談不上有任何感情,卻有無限的歡樂。而這歡樂都是夜晚的,因為一旦結束,陳皮果又是一個老師了。也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喜歡出門穿陳皮果從台灣帶回來送他的皮夾克,直到幾年前,跟前男友打鬥,陳皮果送給他的夾克被剪破後,他才將它丟掉。

 後來,這四十歲的陳皮果是怎樣從他的生命中消失的呢?他腦海裡似乎沒有這段記憶。只記得,陳皮果是中學的數學老師,喜歡籃球,身上總有一股廉價香水的味道。他不喜歡聞到那股廉價香水的味道,感覺就像隨便跟一個陌生的馬來人擦身而過。

 他曾對他說:「情人節我送你香水好不好?你抹的味道太刺鼻了!像馬來人。」陳皮果沒說甚麼,用力的前進,不小心把他弄疼時,世故且及時地獻上深情一吻,然後繼續。他當然沒甚麼好說,沉默表示不要。

 陳皮果離開吉隆坡前往新加坡那天,他到富都車站送他。站在月台前拉着他的手,他想擁抱他,但卻不能。所有的溫存和繾纏,都像射在紅色安全套裡的精液,毫不留戀地被扔進垃圾桶,從此消失。

 陳皮果上車前,對他說:「小魚,我們到此為止,你好好過活。」

 這話他聽後,像觸電,一愣。巴士啟動之後的幾個小時,他坐在麥當勞裡,心中才感到一陣酸楚,滿腦子的回憶都是泛黃的昏暗。陳皮果帶他進去的那個房間,他沒辦法回去了。那把門鎖憑空消失,這算失戀嗎?

 那年,他二十五歲。四十歲的陳皮果現在也五十五了。他真覺得時間無情,命運殘酷,愛無能,怎讓渴望情愛之人修得正果?一車廂的人,一車廂的寂靜,直到他要下的站抵達,他把思緒收拾,離開座位,鑽進人群中,那身尾隨他的煙味,就像說不出過往的寂寞和空虛。

 

靜到突然

 IkanoThe Curve大門口時,他接到姐姐的電話。阿奶去世了。在麥當勞前面,他問姐姐,阿奶是幾時去的?姐姐答說:「剛剛在醫院,十五分鐘前。」姐姐接着問他,是不是要趕回馬六甲一趟?他並沒有,只是說,不想回去跟其他人吵。

 朱天文《荒人手記》出版隔年,年除夕,他帶着在學院裡交到的男朋友回家吃團圓飯。他的阿爺阿奶都還健在,一桌和樂的團圓飯吃到一半,他放下筷子,對所有人說,他喜歡的是男孩子。

 一桌子的人,有的還在吃,有的放下筷子,有的似乎還未反應過來。那個年之後,他沒再回到家中的那張飯桌上。當時他以為自己二十一歲了,總算年長。殊不知,在所有長輩眼裡,他只不過是個小男孩。那晚,這個小男孩帶了一個跟他一樣年紀的小男孩一起回家,兩個小男孩說他們戀愛着,說他們彼此相愛。然而,沒人願意聽見這樣的說辭,尤其是只有兩個男兒的大家庭,男性稀少,就像微弱的香火,苟延地燃燒。

 小男孩的阿奶去世了。縱然知道他喜歡男孩子,阿奶卻是家中沒說任何話的人。他父親站起來趕走他帶回家的男友,他站起來推開父親,父親撞翻了一桌子的年夜飯菜,菜散人散。掛斷姐姐的電話,他的記憶沒有中斷。家族對他來說,就像禁錮着他的枷鎖,他要的只是一個他愛而也愛他的人,怎麼所有人都不贊成呢?

 藝術學院畢業後,他並沒有回到馬六甲,而是留在吉隆坡,在這座看起來不太真實的首善之都裡尋覓他的春天。這片春天也並非整日放晴,那些同道在追尋愛的時候,有些仍在隊伍裡,有些已經脫隊離開人世,有些則在隊伍邊緣,同時又進入世俗環境裡,裹着異性戀的妝容,跟感到不適的女人談情戀愛、結婚生子,而每個被說成忙碌的夜晚,又像伺機而出的野獸,四處網羅捕獵一具具活生生的陽剛之軀,以換取過度採陰的孱弱。

 阿奶過世他不回去的消息,傳到了他父母親那邊。電話接二連三打來,簡訊也不斷進來,夜裡回到臉書上,外甥外甥女頻頻向他發射回家的輪番炮轟,他的哥哥甚至說,要到吉隆坡把他帶回去。阿奶真的死了嗎?洗澡的時候,溫熱的水澆在他的身上,他突然覺得這個阿奶也有份的身體的某個部分敗落消亡了。

 向家人出櫃半年後,他阿奶親自搭車到吉隆坡來看他。問他在學院裡的生活過得還好嗎?臨走時,還塞了五百塊錢到他手裡,說兩個月後再來看他。阿奶一次次地長途來找他,直到畢業,他出來社會謀生,阿奶仍不時到吉隆坡來。後來,他阿爺中風病倒,阿奶才沒有如此頻繁地上吉隆坡。

 阿奶說過,不聽話的小孩,月亮婆婆晚上會來割掉他們的小耳朵。有時,夜晚塞在路上的時候,偶爾看見月亮,他就想起阿奶的這句話。活了四十年,他的耳朵從未被月亮割過,就算在他十歲那年,偷偷騎腳踏車到海邊游泳,差點溺斃,也不曾發生過。耳朵仍在,人仍在,阿奶倒是先走。

 阿奶出殯前一晚,他去了按摩院,進門之後,掌櫃的老闆拿了本相冊給他挑人選配套。他點了一個來自菲律賓叫大衛的男子,進到小房間裡,縱然眼前這赤裸的男人擁有一副壯碩身軀,但勾不起他的慾望,反而有股痛楚在心中燃燒。他對大衛說:「我的奶奶去世了,我很傷心。」大衛把放在他大腿內側的手收回來,拍拍他的肩說:「上帝會好好照看你的奶奶的。」

 

夢境酷熱的青春

 年光過盡,有時間就有折損。戒煙第三個月,他在臉書上收到少年小李的交友邀請。小李已婚。從相簿的照片看來,他和一個算不上漂亮的女人結婚,生了個孩子。他當然沒有立刻答應交友邀請,讓那個信息就那樣停頓一個月。一個月後,少年小李的交友邀請消失,像不曾出現。

 這時他才急忙要在這幾億人的臉書世界裡,找尋十二年前的青春記憶。然而,這樣的大海撈針,到底沒讓他找到。他懊惱地在心中怒罵自己,當初怎就不願按下「答覆交友邀請」呢?深夜的熒幕,熟悉的臉書頁面,他在搜索欄裡重複輸入小李的名字和可能的代號。然而,結果往往違背他的心意。

 那之後,他依然早上上班,傍晚回家,晚上趕着外面接回來的海報、冊子的設計案。日子重複,煙味也漸漸在房裡身上淡出。還有半個月他就要邁進四十一歲,幾個朋友計劃要帶他到BLUE Bar玩,還要合資送他一個泰國情人當生日禮物。他笑笑婉拒,喝着咖啡,看着他們坐在他面前抽煙的樣子。

 曾經他也像他們那樣,煙霧瀰漫,天高淵深,這樣肆無忌憚地折損着自己,虛擲花兒一般的青春,現在的他只要到深夜就害怕闔上眼睛睡覺,深怕那片死寂的黑暗會將自己帶往虛無的空間裡。而睜眼的霎那,又覺得兩袖寂寞,輕輕裊裊地擺盪。

 「我在FB上遇回從前認識的一個小男孩。」他說。

 「小男孩?你甚麼時候認識了小男孩?」Gigi問道。

 「十多年前認識的。後來去了台灣,沒再聯繫就斷了。」他回說。這一夥人,沒人願意把這個話題延伸,匆匆打住,又往別的話題說去。他們談着最近新上的電影,說着那場聽起來很難聽的地下樂團的表演,說着剛上演的同志舞台劇的編劇和其中一個演員搞在一起的八卦。他總是形容他和他這群朋友為「這群男人」。前兩年,跟他認識最久的阿Kent終敵不過身子被病菌的吞噬而同他說再見。他喝着濃縮咖啡,聽着背景音樂還有身邊三位男人講着有的沒的事情,那一瞬,原來大家都在默默老去,朝同一個方向前進。

 「我打算辭職回老家。」

 這話一說出來,總算把那群男人從他們的話題中拉了回來。他們當然問了許多個為甚麼?他沒有解答。就是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好累。在這座城市打滾了那麼多年,看盡了浮華,燈火,人群,一棟棟平地而起的高樓。才多久呢?吉隆坡就變得跟最初他來到的時候完全不同。他說着,但那群男人過於聒噪,壓根沒認真聽,講完他的一切,他安靜坐在那裡陪笑。

 他搖搖頭,然後喝口咖啡,從口袋中掏出手機,身邊的麥可調侃道:「你的諾基亞都被人收購了,你還在用它啊,真是長情的男人喲!」麥可說完,又轉頭跟Gigi繼續講一堆有的沒的,他劃動着手機,搜尋咖啡館的無線網絡,癡想着小李會不會再次發出交友邀請。才一瞬,他又嘲笑自己,真傻。

 辭職回去馬六甲,能回去嗎?回去了,該如何面對自己的身份和未來呢?想和不想,都像要做的一場夢,在冷和熱的灰域之間,不是外在的開朗,便是內在的沉鬱。人人都說在城市裡容易找到自己,但也容易迷失自己,如果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面相,而此時的他到底是用何種面相應付着現在所過的日子?

 生日前夕,他把蓄了十年的長髮剃光,光溜溜一個大頭,站在鏡子前,他的樣子變得有些清瘦,更加挺拔也更加憂鬱。赤裸着白皙的上身,點點雀斑,色澤漸暗的乳暈,微微隆起的肚腩,仍然清晰的鎖骨,他的手指觸摸着熟悉的身體,手掌在胸口上按着,感受心跳的速度。

 回家的意志,突然變得更真實了。這種真實的感覺,就像他高三那年,第一次跟隔壁班的男同學,相約在奧盛百貨的公共廁所裡,兩人褪去身上的校服,互相撫摸彼此的身體,咬着對方的唇,感受着舌頭的溫度,那瞬間,原來除了神,其實還有別的人與自己同在。


吳鑫霖,1987年3月生。雙魚座。馬六甲人。高中畢業。曾獲林語堂文學獎、海鷗文學獎、星雲文學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嘉應散文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童夢書》、隨筆集《不愁此時春光》。現為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