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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運輝 : 平章之事,檳城之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2月號總第384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檳城采風

作者名:劉運輝

檳州華人大會堂,是我初次到南洋馬來西亞檳城的坐標原點。

這座現代小樓並不奢華,但乾淨、洗練。走進去,就是豁然的大廳,抬眼便見「平章堂」三字。主人說,「平章」二字源出《尚書‧堯典》:「九族既睦,平章百姓。 確實是個好堂名!平章者,乃平正彰明是也。

《紅樓夢》中,把平章之事說得傳神――討論建個詩社,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此平章堂,便是當地華人議事之地。

主人說,檳州華人大會堂前身為平章公館,1886年建成。1881年,海峽殖民地總督F‧韋德發出地契委任閩粵紳商各七名,於兩年內籌建平章公館作為華族的最高組織,並贊助會堂建築費用,執行它對華族新的懷柔政策,積極推動邦際合作。19143月易名平章會館。1974年正名為檳州華人大會堂。這座小樓,是1975年在原址上動工,1983年平章公館成立一百週年之際落成使用的。檳州華人大會堂,闡釋「平章」,取「平則不鳴,章可明義」之宗。

要不是主人的特別介紹,估計這塊張之洞題寫的「赤縣同春」榜書大匾並不會讓我的眼光停留那麼久。金色騰龍飛舞的淺浮雕上,法度森嚴的漆黑楷書大字「赤縣同春」。上款為「光緒十二年七月」,下款為:「兵部尚書兼督察院右督御史總督兩廣等處地方軍務監理糧餉  張之洞」。這是紀念平章公館落成時張之洞所書,光緒十二年為1886年。主人說這是鎮堂之寶。

為甚麼張之洞會給遠在馬來西亞檳城的平章公館題匾?這疑問,便在我腦海裡縈繞開來……

接下來的幾天,一行同好以檳州華人大會堂為原點,橫坐標是檳城華人的衣食住行,縱坐標是檳城華人的精神家園,對檳城親密接觸。

曾經,華人在這裡以姓氏之名聚集在一起,抱成團抵抗外部並不友好的環境所帶來的畏懼。姓周橋、姓林橋、姓陳橋和姓楊橋――在島嶼沿海之上,水上種樁,笑對風浪,對閩籍的前輩華人,這真是從大海中掏起的家園。今天,它成為當地世界文化遺產的一道風景;而昨天,它是苦難,是抗爭,是紥根,也是活着。那些深紥在水下的一根根樁子,深植心靈,見證的是要活下去。

這麼艱難的生存態下,當地一代又一代華人對於教育的理解,對於華人學習華文的重視,讓身在五福書院、日新獨立中學的我們,倍感震撼:再窮也不能窮教育,讓每個孩子的成長一定有華文緊密相伴。這是一代又一代馬來西亞華人的認知、共識,甚至信仰。這信仰澄靜而執著,毋庸置疑。

漫步在喬治市的大街小巷,馬來人、華人、印度人等等不同種族、不同文化、不同觀念同存,如上蒼隨手擺放的積木,造就了一種類似互聯網形態的線下共生: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自在的;自在的就是毫無疑問的。――街道上行人的穿着,今天看來是時尚、天然的混搭;店舖裡的食物,更是百家滋味,千轉迴腸……

陳舊的建築和並不現代的街道,沒有老舊的哀怨和感嘆,卻有歲月的刻骨神采和氣質。你很難拒絕這樣的溫存、和藹。建築與街道不斷被行人和車輛打擾,它們卻依然保持着悠慢的神色,而面目之上,瀰漫着的,是一代又一代華人楚楚動人的存在感:那更像一把紫砂壺,被歲月滄桑出特有的黯淡之光,那是屬於檳城所特有的紫砂包漿,低調、溫存、風雅、閒適,只是等待好茶如你一般深情地投入進去,在心裡沸騰出心靈的湯色來。這確如從前檳城香港巷從清會館的門聯:「從諫如流美,清虛淡泊懷。

不信,你去看看、問問那些街道的名字,即便就是同一條街道,英文名是一種,馬來文名是一種,中文名更是自己的一種,且這中文名的街道絕對不是英文名所對應翻譯出的名字。隔斷翻譯表達,自己命名,這樣的定義權,似乎在告訴世界:你叫你的名,我叫我的名,但我們不共名。今天,當地華人依然用自己的方式,記錄祖宗的蹤迹和口吻,相約永不忘懷。華語在檳城這塊土地上,確有自己的文化生長情緒。

龍山堂邱公司、廣福宮、福德祠、大伯公廟、韓江家廟……這裡歷史文化遺迹的維修、保護、管理,顯現出當地華人空前的團結,獨有的堅韌和執著。對宗廟之事的重視,對堅守住根脈香火的熱忱,對先賢書寫的漢字所表現出的敬畏,讓這些宗廟之地,依然職責於華人的精神訴求。這裡是精神歸宿,更是精神家園。

而我的腦海裡,依然有最初的疑問:為甚麼張之洞會給平章公館題匾呢?

回國後,忽然在某一天,想到了一位出生在檳城的國學大師――辜鴻銘。

辜鴻銘(18571928),字湯生,號立誠,自稱慵人、東西南北人,又別署為漢濱讀易者、冬烘先生,英文名字Tomson。祖籍福建惠安,生於檳城。他學博中西,號稱「清末怪傑」。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語等九種語言,獲十三個博士學位,是滿清時代精通西洋科學、語言兼及東方華學的中國第一人。

檳城的華人大致都是天然的翻譯家。他們通英文、華文,還有馬來文。幾種語言的隨時隨地轉換是生活的常態。今天再來看辜鴻銘懂那麼多種語言,也就沒有當初知道時那麼吃驚了。

百度的信息儘管潦草些,但也能讓人看出個大概――

 

1885年,辜鴻銘前往中國,被湖廣總督張之洞委任為「洋文案」(即外文秘書)。張之洞實施新政、編練新軍,也很重視高等教育。他在晚清實權派大臣張之洞幕府中任職二十年,主要職責是「通譯」。他一邊幫助張之洞統籌洋務,一邊精研國學,自號「漢濱讀易者」。

 

1886年,張之洞與辜鴻銘兩人確實在一起。一位是封疆大吏,開洋務之風氣;一位是骨灰級的翻譯家,介紹整個世界。

可以揣測:在平章公館1886年竣工前,當時檳城平章公館建館的某位主事者,找到名聲享譽中西方的辜鴻銘,來求清末洋務派首領張之洞題詞。在湖廣總督的氣宇之中,有華人之地,當赤縣中興,九州同春。於是,欣然提筆:「赤縣同春」。這畫面想來都有雕塑感:張之洞心滿意足地立案揮毫,辜鴻銘興致緊隨在一旁笑吟吟地細看……

這只是一種可能,確實的求證,要有興致的史家去做。如果證明這塊匾額背後,確有辜鴻銘所託付出的情面,那麼,對檳州華人大會堂,就有了張之洞、辜鴻銘兩位先賢的雙雙祝福,那豈不是美上加美,福上增福嗎?

檳州華人大會堂,現今是當地最負有盛名和最具權威影響力的華團,可謂檳城之華。就在今日「平章堂」的兩側,懸掛着新加坡國寶級書法家潘受所書長聯:

 

平其不平,安其所安。喜今日一杯稱慶,舊基新宇。遙挹注五千年源源歷史文化,落成此中華會堂。登臨拍手高歌,愛檳榔嶼壯麗風光,山環海繞;

章以當章,美以加美。念先人萬里投荒,斬棘披荊。漸結合三大族世世同胞感情,建立我南洋邦國。俯仰伸眉展望,看軒轅氏神明苗裔,霞蔚雲興。

 

感慨與自豪,溢於言表。《紅樓夢》林黛玉奪魁的菊花詩〈詠菊〉有言:「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平章之事,為家事,國事,天下事;檳城之華,為華堂,華人,華夏魂。

 


劉運輝,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華語文學網常務副總編輯,雲文學網主編。業餘寫作,在《文學報》開有「北人南植記」專欄,在《新民晚報》開有「人間紫砂」專欄。雜文、散文、隨筆散見各年度最佳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