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謙 ： 進出檳城之夜

飛機在盛夏的夜裡抵達檳城機場。一路被酷暑從華東追擊到華南，想像這下到了更南邊的檳城，下飛機時探頭探腦，心裡多少有些畏縮。過得關來，一下站到被機場的照明燈映得有些發灰的檳城夜空下，竟並沒有感到令人焦躁的暑氣，整個人像一枝已捲葉縮枝的植物，忽然遇到濕氣，緩緩地舒展開來，忍不住深深吸了幾口長氣。

一群有說有笑的穆斯林女子遠遠走來。她們雖然都披着頭巾，但動作的幅度和表情看着都比在美國遇到的穆斯林婦女要輕鬆隨意得多。一路出來，到接我們的車子裡坐定，發現同機到達來參加「世界華文作家看檳城」文化采風活動的老師有七、八位之多。大家相互打着招呼，氣氛一下活躍起來。

 車子出得機場，我好奇地向車窗探看，忽明忽暗的道路和建築竟讓我想起越南，令人訝異。街市的燈火漸漸明亮，開始見到夜遊的人影，而且越來越多，這是到了市中心了。

車速挪挪騰騰前行一段，忽然在一個明亮的檔口處停下了。「下車吃宵夜啊！」前面有人在叫，低頭一看，已是夜裡近十點。

店員迎出，說流利的國語。露天庭院裡燈火通明，四周大大小小水的玻璃箱裡養着各種水生物。團團一桌落座下來，便迎來一席熱騰騰的菜餚。剛認識的人們在明晃晃的燈下說笑着吃起大餐。庭院裡乾冰蒸發出的霧氣開始散開，讓人有些恍惚。一向耳聞檳城小吃的美名，一下飛機卻迎來如此的豐盛，有點回不過神來，忽然憶起早年凌晨兩點在北京後海的庭院與朋友們一起吃大魚大肉的時光，忍不住多吃了幾口。

美食墊出一夜好覺。清晨早起，忙不迭拉開窗簾。第一印象是這個城市很暖――這講的完全是她給人的色感。眼前的街市裡高樓不多，帶着生動的人間煙火的氣息，在橘色的光影追打下層層遠去，接上遠方黛藍的山影，暖暖地揭開了檳城的面紗，為我們接下去的一週鋪出美好前兆。

愉快的時光總是苦短。轉眼就流轉到了離去的時刻。在主人們的熱情招待和精心安排下，在短短的一週裡看了檳城種種精彩處。從和諧街的廟宇教堂，清真寺，到僑界各社團美輪美奐的會館堂所，再到令來自世界各地的小資們迷戀的老街牆上的壁畫和裝置。還參觀了孫中山先生當年在檳城從事革命活動的各處場所，又領略了從可眺望麻六甲水面的海岸線、當年萊特船長登陸處的風光，再由南洋機工紀念碑到升旗山頂，最後還有機會遊訪了檳城最現代的購物中心……車來車往間行色匆匆，只覺目不暇接，心下希望有更多的機會親近她，體會她日常的另一面。

這樣的心思獲得了主人的體恤。在請我們這些從世界各地來的華文作家們吃盡了檳城的山珍海味之後，在我們離開檳城的前夜，檳城華人大會堂主席、拿督許廷炎先生特地從外地趕回，安排請大家去街市裡品味名聲遠揚的檳城小吃。

夜幕降臨之前，剛結束了三天吉隆坡、怡保之旅的我，忽然起念要出門走走。前些天基本都是在車輪上看檳城，偶爾下得車來，看到那些不曾經過裝飾的街區裡低矮的騎樓柱上斑駁的青苔，歪斜的門面，黑暗舖頭裡滿當當廉價而艷麗的小商品，雜亂的小五金舖，布店鎖店，甚至還有棺材舖子……覺得簡直是闖進了記憶中兒時故鄉的街市，真希望有更多的時間與它親近。

興沖沖出得旅店，一眼望到檳城地標――高達六十五層的光大大廈。前些天曾住在它對面的酒店，知道那樓下有檳城最大的購物中心，所有城裡運行的巴士都會經過這兒。可手裡沒地圖，手機也無法上網漫遊，出到街口就猶豫起來。站在日頭開始偏西的街頭盤算了一下，以我這樣的準備出行，看來是很難按時趕回來參加許拿督傍晚的小吃之約的，只好調轉方向，向光大大廈走去――第二天就要回中國了，需要添些國內沒有的日用品。

從旅館步行去往光大大廈一帶只用十來分鐘。一路的街市環境， 雖然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刺激，但終於有機會像當地人一樣在忙亂的街口穿行，跟街邊的閒人搭訕聊天，還是令人很興奮。從光大大廈後街上的便利店買好東西出來，沒想到一頭就撞進了一個浩大的購物中心。它看上去很像如今中國城市裡最常見的萬達廣場之類的地方，卻沒有正襟危坐的派頭，簡直就像是伸出手來老夥計般地要攬住人的肩膀。我有滋有味地在人流中穿行，東張西望，幾乎要忘了時間。

    從購物中心裡出來，太陽已西斜。街口有好些車檔在賣小吃，遠遠看到一輛車前掛着「真茶實奶」的中文招牌，忍不住上前去點了一杯哈密瓜口味的奶茶，一看錶，離拿督請飯的時間已近，趕緊往回趕。

此時已無出行時的緊張，開始注意看沿街建築的各種細節。走過一個顯然是福建人的建材店，已經打烊。它在臨街角處立有個朱砂色的小龕，看上去是供人拜土地公用的。而不出幾步，下一家已是一座小有規模的華人基督堂，而它的街對面則是一座相當漂亮的華人天主教堂。這是一條很不起眼的小街，竟有這樣密集的信仰呈現，互為鄰里，又各自凜然，讓人意識到城裡那條著名的和諧大街並不是這各城市門臉的裝潢，而是它細部真實的自然。我的腳步慢下來，左觀右看，不出十米，就發現自己正在經過一個小清真寺。黃昏時分，它朝街的門大開，綠色塑膠板的屋簷下，日光燈亮了起來，一個個面色黑黝的馬來男子魚貫而入。他門穿着T裇、拖鞋，給人剛下工的感覺。我站立下來，看他們脫鞋，緩緩走上台階，向大堂走進去。大堂裡已有些跪禱的人，沒見一女子。我退開，看到近前簷下的大幅招帖印着的中英文字樣，向路人作着這樣的宣示：「確實，真主所喜的宗教是伊斯蘭教」，未及細思，寺裡的喇叭傳出一線深沉的男聲。我從不曾聽人這樣詠經，如此悠長，沉靜，襯着背景處華燈初上的光大大廈，有鴿子啪啪啪地在發藍的天空飛過，令人肅然。

轉身離去，一眼看到了對面的街市深處鐵鏽紅牆面上巨大的壁畫――一隻可愛的小松鼠站在一個滿面笑容抱着麵碗的男孩頭頂的碗裡。越走越近，誘人的香氣繚繞，人間煙火撲面而來，市聲喧鬧。隔着穿行的車子，我看到作家夥伴們擁着拿督，走進燈火通明的小店。這是多麼溫暖入世的畫面，它的背景裡有漸漸遠去的詠經聲，還有那小巧的街頭神龕，大小相間的教堂……在這個離去的前夜，我意識到多元的檳城是我喜愛上她的一個重要原因。希望還能回來更深地體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