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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河 : 檳城,那一團微暗的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2月號總第384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檳城采風

作者名:陳河

在檳城的活動時間裡,我們每天馬不停蹄地參觀遊覽,行程倉促,只能把印象先收存在心裡,慢慢消化。離開檳城的時候,每個人的行李裡都變得鼓鼓囊囊,裡面多了很多禮物和土特產。而讓我最為珍惜的是,我背包裡多了一本拿督許廷炎的回憶錄,是由菲爾小姐撰寫的,書上有許先生和菲爾的簽名。這本書用了上等的道林紙,印刷品質很好,書顯得格外厚重。回到加拿大之後,我開始閱讀這本書,想一邊讀一邊整理在檳城所獲得的各種印象和信息。

在檳城活動期間,拿督許廷炎幾乎每天都會和我們見面。拿督是一種社會榮譽封號,大概類似英國爵位一樣。他是檳州華人大會堂的主席,還有其他職位多得數不清,當然,他還是個巨富。有一個晚上,檳城的中國領事館宴請了我們和當地的僑領。宴會廳裡掛着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和馬來西亞國旗。我看到拿督許廷炎在中國國旗之下照相時那種發自內心的怡然笑容。我還記得許廷炎最後坐着司機駕駛的黑色奔馳車緩緩離開領事館,在車窗裡向我們揮手時臉上那種歡愉的光輝。我曾經私下裡問過菲爾,拿督許廷炎是做甚麼實業的?菲爾說他早年是做海產急凍的,後來開紙製品包裝大工廠。菲爾還說他年少時思想很激進,他的一個哥哥曾經是個遊擊隊員。

因此,在看這本書之前,我對拿督許廷炎其人已有所瞭解。打開了書,我便被吸引進去。書從他的父輩開始,寫到他父親是三十年代初從大陸潮州而來,帶着許廷炎的祖母。許廷炎的祖母到了南洋天天哭泣,父親則只好送她回故鄉。但船行一月有餘,到岸時祖母已奄奄一息。父親揹着她回老家,途中就去世。爾後寫到許廷炎的生母,也是從大陸過來,生下許多孩子。但是在1947年時,母親因小產流血不止死去。那時許廷炎三歲,已有記憶,書裡寫了一家人的悲痛。這個時候,我看到了許廷炎的大哥哥出現了。他早已經參加了馬共的抗日遊擊隊,離家出走,在母親去世之後突然回到了家,痛哭母親。然而,一番痛哭之後,沒有逗留,轉頭離去。在母親去世的頭七這天,哥哥又準時出現在母親的墓前,不知他是從哪裡獲得準確消息家人會在這裡祭拜。他哭拜了母親之後,又扭頭離去。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過家門。起先還有他的一點消息,後來就音信渺然了。許家都以為大哥是跟着馬共上了山。但是一直到1989年馬共下山後,還是沒有他的消息。許廷炎曾託人直接問過陳平,陳平說上山的名單中並沒這個人。

許一開始就寫了大哥的事情,給這本回憶錄抹上了一層革命的色彩,定下個基調。這一基調也馬上讓我找到氣息相通的地方。我的心裡有一個遊擊隊員的情結,多年來崇敬切‧格瓦拉。而我自己也寫過兩本關於二戰期間馬來亞華人遊擊隊抵抗日軍的書。我知道當時檳城有個恐怖的蒙面人故事,日本人在大肅清期間半夜把全城華人趕到街上,讓一個知道華人底細的女人許玉葉穿着蒙面白袍逐個辨認,只要她做出一點暗示,被辨認的人就會被日本人拉去殺掉。而許廷炎的大哥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參加抗日的。許廷炎對大哥懷有深深敬意,並受他影響。在自傳裡,我看到了早年的許廷炎是深受左派的共產主義的影響,而且還身體力行參加過很多活動。他傾向大陸的共產黨,不喜歡蔣介石時代的台灣,寧肯不讀大學也不願到台灣去留學。在他的回憶錄裡我看清了東南亞近代和現代的政治思想發展脈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共產主義運動的確在東南亞有如燎原之火,以致法國美國在越南不惜傾其國力一戰。而馬來西亞(之前是馬來亞)向來有共產黨的影響,陳嘉庚一直是親共的。中國大陸抗日正面戰場主力是國民黨軍隊,而馬來亞的抗日運動則實實在在靠馬共領導的華人遊擊隊,當時怡保附近的大山被號稱為小延安。再往上溯,我們還可以看到孫中山幾下檳城,到這裡籌得大量資金,最終推翻了滿清王朝。所以,檳城華僑的革命精神和能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許廷炎的書裡,寫到一個叫郭英文的男生。他是個富足家庭的孩子,但選擇了革命,在大山腳下秘密活動,還革命加戀愛和一個姓吳的小姐結成伴侶。他們後來一直被政府軍追捕,只得上山參加馬共的遊擊隊,但剛生育不久的吳小姐半路被政府軍打死。郭英文最終上山,從此斷了音訊。1989年馬共遊擊隊放下武器下山,許廷炎得知郭英文已是腎病和糖尿病後期,大家出錢給買了洗腎機器,但他四十多歲即去世。許廷炎說像郭英文這樣的年輕人當時還很多,不管他們是對是錯,為了一個理想犧牲一生,這種精神是可歌可泣的。我非常喜歡這段描寫,因為它幫我解開了一些困惑的問題。我在檳城期間去過泰南勿洞的馬共友誼村,看遊擊隊下山之後的安居點。當我們到達泰國邊境的時候,就有一個叫陳建平的帥小夥導遊來接我們。他真的很帥,像香港一個電影明星,而且他有特別真誠的笑容。他介紹說自己的父親是馬共遊擊隊的,在山上呆了二十多年。他的母親則本來是檳城一個富裕家庭的小姐,八十年代初才參加馬共上了山。而他則是父母親放下武器下山後在定居點出生的,定居點的人只能務農,現在則有機會當個導遊。我很為這個年輕人惋惜,我覺得本來他應該在檳城接受高等教育,可成為銀行高管,或者憑他的模樣有可能成為影視明星。但現在他在山野騎着摩托車當導遊,曬得很黑。這讓我難過。但是,我沒有看出他因為母親為了革命理想跑到山上而生發出半點埋怨之意。他是那麼的安靜,臉帶着微笑,努力在做着自己的導遊工作。

檳城,這麼一個美麗富足的城市,原來是蘊藏着那麼豐富的革命理想主義精神的。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檳城除了那暗藏的革命火苗,還有一種理智的思想之光,這兩團火燄和光芒在我們的拿督許廷炎身上是同時存在的。他在回憶錄裡寫道,到了他中學畢業時,他看到了革命運動面臨的困惑,有中國大陸的文革混局,也有馬共內部的殘酷內鬥。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還是應該去做實業。我總覺得有理想的人能力都是特別強的,許廷炎很快就成為家族生意的主心骨。他第一次去英國出差時還有點三心兩意,生意還沒做,就找到一個書店買了一堆左派的革命書,躲在旅館裡看得過癮。但是,很快他就成了一個出色的企業家,在生意上取得巨大成功。幾十年過去,他成了馬來西亞的名人精英,為社會和華人教育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我相信,雖然他已經年過七旬功成名就,在他的內心的深處,那團微暗的革命火苗還是在燃燒着的,熠熠發光。

 


陳河,男,原名陳小衛,生於浙江溫州,年少時當過兵,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裡的城市》《夜巡》《西尼祿症》《我是一隻小小鳥》《南方兵營》《》等,長篇小說《紅白黑》《沙撈越戰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甲骨時光》,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第二屆華僑文學最佳主體作品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