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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紗籠情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12月號總第384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檳城采風

作者名:朵拉

檳州華人大會堂文學組聯合圖書館組主辦首屆世界華文作家采風活動,經過長時間的討論和考量,最後決定贈送來自全球各地的作家,每人一件民族特色濃郁的蠟染紗籠作為紀念。

未上中學之前,我們全家和祖父母、叔叔、姑姑一起住。一大家子住在前戶,同一庭院裡,後門是一家馬來人。記得馬來哥哥的名字叫阿農,馬來姐姐叫阿對。今天回想,我們竟是以閩南人喚孩子的方式去稱呼他們。閩南小孩名字有兩個字,平時稱呼都把中間那個省略,直接稱阿甚麼的。馬來人的名字應該不是這樣。可是當他們生活在我們的嘴裡的時候,華人依據華族的鄉土叫法,他們也很樂意回應。我們叫阿農哥(阿農發音是馬來文,哥是閩南話,所以是ANON KO)而不是按照馬來文的叫法為ABANG ANON

住家庭院前後植滿花樹,我對門前那棵海杏樹十分難忘,因為那棵大葉子樹,啟發了我對植物的注意和植物名字的好奇。海杏樹因此成為我認識的第一棵樹名。後院沒栽種大樹,然而盛開的花比前院更多些。熱愛土地和大自然的馬來人特別愛花,兩家共用的籬笆一排過去長約九十尺,每天皆見姹紫嫣紅,四季不分明亦有優勢,日日花開,天天花香。有時看到馬來姐姐阿對在籬邊摘花採葉,用舂辣椒的石舂舂好幾下,花葉碎了,她用花葉的汁液將十根手指染得橙橙紅紅,其實是染指甲,天然的指甲油大概可耐兩三個星期,一個月後,後門的馬來姐姐又開始舂花舂葉。我就坐在她的廚房裡,看她耐心地製作天然指甲油,來到這時代,叫法應是有機指甲油。阿對姐姐處理好自己的指甲,喚我,來來來,我幫你也染一下。好奇又好美的小人兒怯怯地伸出手指,過後快樂地看着染紅的指甲,感覺有趣好玩。

愛美是一種熱愛生活的表現。馬來人是好美的民族,這完全體現在他們的家居佈置,還有穿衣打扮。掛窗簾喜歡選擇有曲折花邊,不然就印上大紅大黃的花布,隨着下午的風不停地搖晃,晃動間可看到飯桌上的桌布也有花邊垂下,桌上還擺一瓶花,並非特別名貴的大朵花兒,更多時候是門口採回來的,有時還摘了大把大把自生自長的小野花,一大叢在桌上簇簇綻開,時時將幾片香草葉剪小片,置放大盤中,擱屋裡角落處,吃飯時沒啥好菜也有香氣盈繞。馬來人吃飯菜餚很簡單,多是野菜生切,加了辣椒大蔥和酸柑汁再落點糖鹽,這麼隨意簡易的製作,卻美味可口。雖是野菜,綠葉子的菜或豆類,切細後配紅辣椒、黃大蔥,拿上桌,顏色搶眼和諧,另一碗通常是咖喱,加椰漿的咖喱喜用馬鈴薯和高麗菜(包菜),不然就鹹魚和茄子,如果是香蕉花和小江魚,就愛添加羅望子汁作成酸味咖喱,有時候加進一種水果,顆粒不大,顏色嫩綠,形狀橢圓,華人觀其形叫它豬母乳,味道非常酸,生吃的話,形容詞是「牙齒會掉下來」那樣的酸,用來烹調酸咖喱則散發一種水果的香氣,酸味正好。至於最常見,每一餐都有的是辣椒加入烤香的巴拉煎BALACAN(以小蝦製成的鹹腥味調味塊)切小塊後舂一起,上桌前榨新鮮酸柑汁淋下,馬來語叫SAMBAL BALACAN。要是吃飯時間我還在,他們親切好客地叫一起來吃呀。吃一口覺得不夠,非常開胃的酸辣,單是一道菜便可以吃兩碗飯。他們用手吃飯,我學着他們吃手抓飯,吃完還把十根手指都舔個乾淨才去洗手。難怪飯前阿對姐姐總提醒我要洗手。

吃飯時間,馬來媽媽從樓上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馬來媽媽通常沒有穿衣服,就在胸口上圍一件蠟染紗籠。那個單純年代,大家都沒感覺這樣是不規矩或突兀或不禮貌。就很自然的日常穿着。住在馬來區的小時候的我,時常到附近其他馬來朋友家裡,家中的馬來媽媽全是如此打扮。紗籠根本就是馬來媽媽們的家居服。主要是布料涼爽透氣,熱帶人特別喜歡。男人亦穿紗籠,一般上身赤裸,以蠟染紗籠圍着下半身便出門在路上走也常見的。女性着紗籠,就像馬來媽媽一般樣,將布圍到胸口上,再往下捲兩下,實實在在地紥圍着,無需褲帶或衣帶捆綁或束緊,完全不擔心會掉下來。這穿着屬於馬來文化特色,充滿濃郁的鄉土味,非常自然,當時好像沒有人以色情的眼光看待。

紗籠是一塊蠟染花布。在馬國稱為巴迪布,巴迪(BATIK)中文稱蠟染,源自中國古老的傳統民間染印工藝,製作過程精細、層次複雜、花樣豐富、繽紛多彩,有些藝術家不模仿,也不按前人原型繪畫,創作自己的畫之後,再以手工親自染製,已不叫工藝而是藝術珍品。之前我訪問過多個蠟染藝術家,就因為瞭解了蠟染的耗時費神、耗工費力,打消了我走向蠟染藝術的幻想。蠟染藝術家先以蠟油遮住不上色的地方,再染上不同層次的顏色,過後把布拿去熱煮,待蠟溶掉,構圖和色彩便突出而鮮明地顯現出來。

馬國蠟染圖案繁多,有各種花鳥或幾何圖形的對稱或不對稱圖案,顏色以黑、紅、黃為主,鮮艷奪目,時常到印尼的我發現那兒的蠟染比較凝重深沉,經典的配搭色彩以褐為主。從前馬國和印尼的蠟染布中的精品是要送到皇宮去的,只有皇族才能使用。今天蠟染布製作的男女服裝被馬來西亞和印尼規定為國服,凡出席重要場合可當成正式晚宴服穿着,取代西方的宴會裝扮,穿國服的男性不必穿西裝也不用打領帶。

平日用蠟染紗籠,可以是一片布,打個結圍在胸前,或上身着衣,下半身圍紗籠。去旅遊時帶件紗籠,嫌酒店牀單不夠乾淨,可用來當牀單或披在枕頭上當枕頭套。帶到東南亞國家最好用,觀光時多遇神廟,尤其到柬埔寨安哥窟和印尼巴里島,紗籠用途立馬添加一項,神廟不允許短褲入內,紗籠可適時扮演包紥裸腿的角色。紗籠的萬用實在難以一一述說,旅遊之地倘若氣候太熱可當裙穿,氣候太冷則當圍巾用,也有在穿好衣服後,嫌單色不夠花俏,那就圍件紗籠在腰間,馬上生色不少。許多洋人遊客一抵馬國,遇到紗籠,看見這一塊充滿熱帶情調的花布,大多不放過。喜歡到海邊的洋人,將蠟染紗籠圍着當沙灘裙,也有當成浴袍,洗澡後套上,不必再用浴巾。馬來人還以紗籠擺在沙灘上,作為野餐布墊。遊客看見,買回家當桌布,或蓋在鋼琴上既隔灰塵又當裝飾。從前南洋人家裡有新生兒,便收到紗籠為禮物,孕婦休養時可當睡裙,亦可剪切適當形狀給嬰兒當尿布,優點是可重複使用,鼓吹和講究環保的人更應該來幾件紗籠。把紗籠掛在彈簧上,懸於天花板,當嬰兒搖籃。嬰兒外出時,將紗籠斜披掛於母親身上,再將嬰兒放在沙龍裡,大人方便,嬰兒舒適。看着色彩繽紛的漂亮紗籠,不拿來穿用,就當成壁掛吧,那也是一幅深具南洋特色的絢艷藝術品。後院的馬來人家在開齋節時常會懸一幅在壁上,紅紅黃黃地猶如鮮花綻放在家中的牆上。

後來,祖父母和叔叔嬸嬸家仍住那兒,我們一家比後院的馬來人還先搬遷,來往逐漸減少。再後來,祖父母去世後,叔叔嬸嬸也搬走了,不久馬來一家人亦遷出。前兩年叔叔家的年輕一代結婚,馬來哥哥阿農和姐姐阿對帶着他們的下一代來出席,我們見面時互相擁抱,毫無避忌。年輕時候的朋友,心理上根本不分種族,感情甚至比後來交往的同族人更深厚。可惜馬來媽媽在多年前已逝世,圍着紗籠在胸前的年代也成為過去。今天紗籠仍在,只是不再像從前一樣僅圍在胸口便可出門。現代人穿紗籠,大多變成下半身的花裙子,上半身的衣服可以是蠟染也可以按潮流上衣搭配,選擇多元不再局限,但在我們心裡,紗籠,還是那條紗籠。

艷麗的蠟染紗籠上面盛開着友誼之花,永遠耀眼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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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原名林月絲。現居馬來西亞檳城。為美國柏林頓國際大學文學碩士班研究生。曾獲亞細安扶輪社青年文學獎、中國路遙青年文學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台灣僑聯文教基金華文著述獎等。八十年代迄今也投入水墨畫創作,曾參與聯展超過三十次。著有散文集《貝殼裡有海浪的聲音》、《亮了一雙眼》、《笨拙的眼睛》、《偶遇的相知》、《不要忘記擁抱》,小說集《誤會寶藍色》、《尋一把夢的梯子》、《魅力香水》、《脫色愛情》、《戲正上演》等。